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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费
这日往后,我能睡着的日子屈指可数。
白日里也将窗子捂得严严实实,最怕阳光透进来。
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信息的声响在这间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突兀。
我缩了缩手指,离它更远些。
不经意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是我还没来得及改掉的称呼‘陈先生’。
信息很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过来把你的东西带走。
我突然觉得他直接扔掉,倒是对我更仁慈一些。
正想回一句‘扔了吧’,手指顿住,突然想起一件东西。
是那年我们下了乞力马扎罗后,陈延端送我的一枚戒指。
他亲手做的。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好’字。
可没有料到,等着我的是满屋子的好奇和打量。
陈延端却不在。
人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光毫不遮掩地落在我身上,如有实质。
这些大部分是我认得的人,陈延端和时曦的同学。
其中有几个陌生的面孔,阴阳怪气地开口:“有些人真是不知羞耻,明明分手了还巴巴地找到家里来。”
一旁的人跟着嗤笑起来:“这么阴魂不散的,别是为了讹钱吧。”
“也就小曦性子好,换成我遇见那些个不要面皮的前任,看我不撕了她那张脸。”
只于口舌上的挖苦,似乎并不能让这些人满足。
我突然被人推了一把,一个人起了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陈延端让我来,难道就是为了受这些人的奚落,好让我从此对他不再纠缠?
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他何必如此。
人真是善变,前些日子还能笑着打招呼的人,转眼间就换了一副面孔,变得可憎。
我记不清都有谁推搡过我,又有谁泼了我一身的酒。
满屋子都是讽刺、谩骂的声音。
顷刻间,我就成了人神共愤的对象,让人唾弃。
声音突然变小,时曦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狼狈,语气却很温和,似乎不屑于同我这样的人起争端。
“许夏,你喜欢延端是你的事,但不能因为你放不下他,他就要回过头来同你在一起,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朝我走过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我耳边轻声开口:“识相的话,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别再出现在延端面前,他不是你能配得上的人。”
时曦笑着,眼睛里尽是恶意:“许夏,你猜延端要是知道你曾经是个陪酒女,他会有多厌恶你。”
“连亲生母亲和弟弟都被你害死,你怎么还有脸苟活?”
时曦的话让我如置冰窖。
……
我脑中瞬间响起无数道声音,母亲的面孔扭曲,她指着我骂:“不过是叫你和别人睡一宿,你能掉块肉?对方那么有钱,指甲缝里漏漏就够给你弟弟还债的了,你是存心想逼死你弟弟不成?”
还有邻里的指责:“要不是你逃跑,对方怎么会酒醉找到家里来,也不会杀了你母亲还有你弟弟泄愤。”
“真是个扫把星。”
曾经被我压在心底的不堪,突然碎裂成片,而后如刀锋般蜂拥而至。
时曦瞳孔里的人影脸色惨白。
只要一想到会从陈延端眼中看到对我的厌恶,便觉得窒息。
时曦看出我的怯懦,十分满意。
门被人打开,客厅里的人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来人,都噤了口,没了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
外头站着的是我此时最不愿见到的人。
陈延端。
时曦也愣了一瞬:“延端?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我垂着眼,没有听见陈延端的声音,客厅里安静极了。
只有皮鞋踩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十分清晰。
我顿生逃意。
“怎么回事?”他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气。
时曦上前,笑的不大自在:“延端,你不是说叫我们先聚,你要晚点回来的吗?”
客厅里的狼藉显然因我而起,我忍下蔓延到喉咙的苦涩,低着头开口:“陈延端,你用这样的方式让我死心,实在大可不必。”
陈延端还是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了我面前,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怎么回事?”
时曦抢在前头开口:“延端,许夏不小心碰倒了酒,快让她回去换身衣服吧。”
时曦开了个头,这些人同她沆瀣一气,换脸不见痕迹:“是呀延端,快让许夏回去吧,洒了一身的酒别再着凉了。”
一个个对我关心备至。
我注意到时曦眼中的威胁。
不想在这里多呆一秒,眼泪要是这个时候落下来,就当真是一点体面也不剩了。
我绕过陈延端,路过他身侧的时候,手腕陡然被他抓住。
那只手的力气很大,手背上青筋蹦起。
“许夏,我在问你话。”
我顺着抬头,陈延端看起来好像瘦了不少,刀锋刻骨的线条多了些凌厉,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时曦在一旁,委屈地唤了一声‘延端……’
陈延端像是没听见一样,紧绷着下颌,目光锋利地锁在我脸上。
他让我来家里受人讥讽,此举有意或是无意,我已无心分辨。
或者无论事实怎样,于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所以,他问的这句‘怎么回事’,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也许我的沉默让他失了耐性,陈延端蓦地沉声喝道:“许夏,说话!”
极少见到陈延端这个样子,客厅里又重新安静下来,众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又成了瞩目的对象。
……
我试图将手腕从他手掌里抽出来,却是徒劳。
我还是低着头,不愿意自己的窘迫被这些人看到,声音轻轻地开口,同陈延端道:“陈延端,我想回家了。”
方才用了很大力气也没能挣开的手,渐渐松了力道。
我走出门的那一刻,听见时曦突然拔高的声音:“延端!今天是我生日!”
身后的脚步停住,一切嘈杂也终于归于平静。
时曦的话如影随形。
可她有一句说得不错,陈延端没有道理成全我的贪心。
我同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同那些能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底下的人,格格不入。
我将大衣裹得很紧,冷风还是见缝插针地吹进领口。
路灯将影子拉得老长,晃晃悠悠的往前头去,像是经途的人没有归处。
我又一次做了城市的游客。
几件衣服和证件就是我全部的行李。
要离开这天,突然有人大力地砸门。
堵在门口的正是那日和时曦同仇敌忾,给我难堪的人。
我见了便要将门合上,却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倒退了一步,倒在地上。
一人捏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指甲陷进皮肤里,一阵刺痛。
“呸,凭你个陪酒女也配和时曦抢人?”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拳脚接连落在我身上,我没有分辩,她们亦不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而对我手下留情。
别人认定你有罪,那么即便你清清白白地站在那里,也是错的。
更何况这些人,本就是奔着泄愤来的。
有人拽住我的头发,狠狠地砸在地上。
血色糊了视线,意识渐渐剥离,隐约听见她们当中有人开口:“这……不会闹出人命吧?”
“怕什么,这不是还喘气呢,这婊子贱命大得很!”
“要不是她,陈延端怎么会停了和我们家的合作,都是这贱人祸害的,还害得小曦伤心!”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陷入昏迷,醒来的时候头晕得站不起身。
家里一片狼藉,门也大敞四开,外头的邻里指指点点。
我从前极力遮掩的事,还是如附骨之蛆怎么也摆脱不掉。
辩驳没有用,我试过了的。
……
我扶着墙跌撞地离开这里,往日和善的邻里,此刻看我的眼神里全是憎恶。
“许……许夏?”
我没想到会遇见熟人,是经常同陈延端聚在一起的朋友林度。
他见到我这个样子十分震惊:“谁干的?我带你去医院!”
我挣脱开,连同人说话的力气也没剩下多少,随口扯了个理由,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走。
林度气急败坏:“靠!”
我迫不及待逃离这座城,在机场一身的狼狈惹旁人侧目。
我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机票,至于落地在哪,已无关紧要。
手机突然响起来,顺手点了接听才意识到打来电话的人是陈延端。
电话那头的语气很沉,像是隐忍着什么:“许夏,你在哪?”
这声音让我心口一窒,握着手机的手不断收紧,嗓子像被堵住,情绪如同泄了闸口的水,汹涌着上前。
陈延端放缓了语气:“夏夏,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我紧紧咬住嘴唇,才不让哽咽声传进话筒。
机场的广播在催促登机,我下意识就要挂断电话,陈延端蓦地低吼:“许夏!你敢登机!”
“在那里等我,哪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此时此刻我突然害怕见他。
仓惶间,我跑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即将开走的巴士。
辗转来到了一座小城,寻了一处民宿住下。
这里的冬天是另外一番模样。
苔痕绿阶,窄巷纵横,青石板桥还有清灰色的烟水。
没有城市里的霓虹,和灯红酒绿的嘈杂,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
如果往后生活在这里,许是不错。
隔壁面馆的沈阿婆抱着一篮子水果风风火火地进来:“小夏,快来尝尝阿婆新摘的桃子,甜得很。”
“好,谢谢阿婆。”我朝她笑笑继续摘菜。
沈阿婆坐下来帮我:“总算是长些肉了,两个月前你刚来的那时候,可瘦得吓人。”
阿婆善谈,我也很喜欢听她说些家里长短:“咱们镇子来了一伙人,看着可凶了,像是在找什么人,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他们。”
她撇撇嘴继续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媳妇儿跟人跑了。”
“就那凶模样,光长得俊俏有什么用,哪个姑娘瞎了眼才会看得上他。”
“小夏日后可要找个和善的,我看隔壁咖啡店的老板就不错,小伙子忒俊俏了……”
我闻言失笑,正要开口说话,小院就闯进来一群人。
领头的果然如阿婆所说……凶神恶煞。
我亦没想到,有一日会将这个词用在陈延端的身上。
他站在院子门口,脸色黑沉,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他身后的一群人仿佛都松了口气,互相使着眼色,最后还是林度开口打破了僵局。
“行了,你收收脾气,先前找人的时候都快找疯了,好不容易人找到了,还拉着个脸做什么……”
陈延端按了按额角,周身的冷意才算缓和。
阿婆如梦初醒,眼神在我和陈延端之间来回打量,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我:“哎呦,小夏你、你难道就是那个、那个瞎了眼的小媳妇儿?”
“都出去。”陈延端朝我走过来。
沈阿婆闻言护小鸡一样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他。
林度上前半拖半拽地揽着阿婆遍往外走:“您放心吧,小夏可是他心尖尖,就算您舍得,他也舍不得动小夏一根汗毛。”
小院里只剩下我和陈延端。
我近乎贪恋的看着这个人,却又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
他瘦了许多,像大病了一场。
再见到陈延端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一双脚走到我近前停下,他抬起我的脸,动作很轻。
我撞进一双忽明忽暗的眼,眸子里的疼惜让我恍惚回到了从前。
我听见他低声开口,嗓音暗哑:“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我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早就好了。”
陈延端沉默下来,我没有抬头,两个人站在那里,曾经最熟悉的人,竟然没了话说。
“你千里迢迢找来这里,就是问我这句话?”
……
陈延端还是沉默。
我背后的手渐渐收紧,扯出个笑来讥讽:“陈先生还真是多情,对前任关怀备至。”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总算有了反应,嘴唇褪了血色,连面上也多了些惨白。
彼时情浓时,我最爱唤他‘陈先生’。
他退开一步,扯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说,“这里很好。”
还说,“以后任性点也没关系,活的快乐点比什么好。”
我们早就结束了,这话却又像告别。
我打断他:“陈延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他闻言沉默了良久,才又开口说了句‘好’。
离开小院时,他回过头同我道:“夏夏,以后……就不要联系了。”
我笑了笑点头:“好。”
这日下了场大雨,陈延端一行人被迫留在了小城里。
大雨连了天,林度却在这时候狠命地敲门。
“许夏!快,止疼药!”
“什么?”
他抓着我就往屋里带:“来不及解释了,快找止疼药!”
我心底隐隐不安,执意跟着林度走。
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怔愣在了原地。
林度拿着药直接塞到陈延端嘴里。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在床上疼的浑身发抖的人,是下午还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的陈延端。
陈延端弓着背颤抖,从喉咙里发出闷哼,在看到我的一瞬间顿住。
“谁准她来的,让她走!”他哑着声音嘶吼。
手背上青筋暴起,床单被他抓出褶皱,整个人疼得蜷缩起来。
他身上的衣衫被冷汗沁透,同淋了雨的林度瞧不出差别。
我僵硬着手脚,四肢百骸俱是冷意。
我朝床上的人走过去,俯下身,抱住他。
“走……求你……”陈延端的头闷在被子里,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让我陪你,陈延端,我想陪着你。”
我将他抱在怀里,感受着怀里人的颤抖,用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绷紧的背脊。
“陈延端,我在这里。”
我不知他到底疼了多久,这时间太过漫长。
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就在我耳边,虚弱却很清楚。
他在唤‘夏夏……’
忍了许久的眼泪在这时候决堤,我一声声回应着他:“我在,我在这里。”
不知道此时的他能不能听见,我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同他说:“陈延端,你别怕,我会一直守在这里。”
他紧闭着眼,睫毛颤了颤,却没力气睁开。
……
等到他呼吸绵长,一旁的林度才开了口:“他去法国,原本是打算给你定婚纱还有戒指。”
“他说回来就同你订婚,许夏,他没有骗你。”
林都声音哽咽:“才到法国的第二天,就昏倒被送去了医院,他胸口处的那个凸起,是癌症病人化疗时用的输液港。”
“他和时曦的订婚是假,不过是为了在你面前演一场戏,好让你死心。”
“时曦当时提出来这个主意,陈延端以为,她只是出于帮助一位故友,他不知道时曦还有其他的心思。”
“那日,我将在机场遇见你的事同他说了,他当时就失了冷静,车开得跟要飞起来似的往机场赶,可到了机场,还是没能见到你。”
“我陪着他去了你住的地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时曦那些人做的事也遮掩不住了,他又急又怒,当即就断了陈氏和他们的合作,不惜用自损八百也换人一千的手段,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而时家首当其冲。”
林度说着苦笑起来:“许夏,你大概没见过他那个样子,手段狠厉得就像是换了个人,那段日子,周围的所有人都不敢跟他讲话,做事也战战兢兢。”
“从你走了的那天开始,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人找到了吗?’‘有消息了吗?’”
“他疯了一样的找你,想确认你是否平安,他同我说,你有抑郁症,他后悔死了用这样的方法让你死心。”
“许夏,你别怪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林度语气艰涩:“没有人比他更想活着。”
“你不知道,你答应同他订婚的那段时间他有多高兴,很早以前他就开始联系有名的设计师,为你设计婚纱还有戒指。”
“知道你在这里的时候,他一刻都等不了,从医院连夜赶了过来,不知道你住哪里,就带着人一家一家的找。”
林度苦笑一声:“我那时就想,这消息要是假的,恐怕会要了陈延端的半条命了。”
“幸好你在这里,至少……能圆了他一个心愿了。”林度这话说得极为艰难。
而我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属于人类的本能,没了悲喜,整个人空落落的。
我时常看到有人说,相爱的两个人,排除万难就能在一起的故事,可是,没人能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
这一刻,我情愿,他真的只是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人。
太阳落了又升,被我握着的那只手动了动。
陈延端缓缓睁开眼睛,睡意还未尽散。
看到坐在床边的我,面上闪过惊喜,接着迟疑地叫了我的名字:“夏夏?”
蓦地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脸上的血色尽褪,一双眼也陡然变得悲伤。
我俯下身将吻落在他额头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擦掉眼泪。
“延端,你不该瞒着我。”
……
陈延端睁开眼,这双眼里压抑了太多情绪,同我相视。
忽然,他抬手绕过我的脖子,将我按了下来。
唇齿交融的瞬间,似乎要将这段日子封存的感情全部发泄出来。
陈延端也没了从前的斯文模样,贪婪地攫取掠夺,而我亦是如此。
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他揽在我腰间的手也越收越紧,臂力大得惊人。
我手脚渐软,失力伏在他肩上,陈延端也在气息不稳,揽着我的手却没松开半分。
我亲了亲他的额角:“陈延端,我的戒指呢?”
他身子有片刻的僵硬,而后避开了我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定。”
我什么也没说,报复似的咬上了他的嘴角,惨白的唇色顿时有了血色,他眉头也没皱一下,圈着我翻身,我们顿时掉了个个儿。
他支起半个手臂,一寸寸描摹我的眉眼,眼睛里的眷恋浓得化不开,我亦贪婪此刻。
陈延端的吻轻轻地落在我的眼角,鼻尖,而后是嘴唇。
我伸出手勾上他的脖子,抬起下巴回应。
呼吸近在咫尺,手掌下的身体灼热得烫人。
陈延端停了下来,同我额头相抵,眼睛里的情yù呼之欲出,一双眸子也隐忍得赤红:“我去洗澡。”
他昨夜出了一身的汗,这人的洁癖也不分时候。
我拽着他的衣领,有些咬牙切齿:“陈延端,你要这个时候去洗澡?”
他闻言眼里蓦地有了笑意,头伏在我肩上闷笑起来。
我被他笑得发窘,便用手推他。
他欺身压了下来,将我的手禁锢在头顶,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我胸腔里的氧气逐渐稀薄,身子也软成了一滩水。
窗影晃动间,我和他一起颤抖,脚趾也忍不住蜷缩起来。
我窝在他怀里睡到了月沉。
迷迷糊糊醒来时,撞进了一双眼,那双眼里藏着的不舍,在我看过来时消散殆尽。
“醒了?”陈延端抚去我耳边的碎发,声音里还带着哑意。
他端来一杯水,喂进我嘴里一粒东西,我半睁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才反应了过来问他:“这是什么?”
陈延端看起来有些苦涩:“夏夏,我们不能有孩子。”
我的困意顿时散尽,猛然明白过来他方才喂我吃了什么。
可是我看着他,却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
我们心底都清楚,纵然谁也不提,却也无法忽视掉的这个事实。
自欺欺人的贪欢一刻,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和陈延端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十分珍贵。
最平淡的烟火于我们来说,竟成了奢侈。
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小院里看雨打青石,听风过林梢。
陈延端将公司的事情交给了林度,心安理得地当起了闲人。
天气好时,我们就在院子里吃饭,林度也时常一起。
这日,我不小心将盐多放了两勺,林度吃了一口,表情一言难尽:“这也太咸……”
陈延端轻飘飘的一眼扫过去,林度登时闭上了嘴,将话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我暗自好笑,却见陈延端停下筷子,神色如常:“你们吃,我去喝水。”
林度乐了,幸灾乐祸地朝我看了一眼。
我却笑不出来。
我装作没有看到陈延端一瞬间惨白下来的脸色,继续吃饭,嘴里却没了味道。
林度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里顿失笑意,起身便要跟进去看。
我将他拦住,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可抓着林度的手却抖得厉害:“他不想让我们知道,林度。”
林度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地面的烟蒂堆成了堆。
身后传来动静,我看过去,陈延端额角还有未干透的汗,衣衫上的褶皱明显,整个人透着股疲累。
我努力扯出个笑来,朝桌子上扬了扬下巴:“别想躲着刷碗,这些都归你。”
陈延端轻轻颔首:“好。”
我们谁也没有提及方才的事,就像陈延端真的只是有事离开一会儿,再平常不过。
自这日起,陈延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的时候越来越多。
他不知道,我就在门外,听着屋子里压抑的闷哼,和身体摔倒在地上的重响,仅与他一墙之隔。
这声音像根细线,在我心上逐渐勒紧,而后窒息。
门一打开,又故作无恙。
我还是没能修得个好定力,在眼泪落下之前,抱住了陈延端,将脸埋进他怀里。
一只手抚上我的发顶:“怎么了?”
我努力让声音听不出异样:“菜又做咸了。”
陈延端闻言,从喉咙里溢出笑来,像从前他哄着我的每一次一样,声音里带着宠溺:“没关系,我来吃。”
我还是不肯松开他,怀里的人瘦了好多。
我固执地想同他多一些牵扯:“陈延端,我们结婚好不好?”
……
闻言怀里的身子蓦地一僵,而后开始沉默。
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话音里透了些苦涩:“夏夏……如果我能,求之不得,但是不行……”
我们两个人都想拼命地靠近对方,却始终有个屏障横在面前,近在咫尺,却也遥不可及。
从未有哪一刻,让我像现在这般无力,可我不忍心再逼他。
我们相别的日子,转瞬就到了眼前。
陈延端要去法国。
他说联系到一位很好的医生,可以给他做手术。
他说,我就信。
可他却要我留下。
我堵在他面前,拽着他不肯松手:“陈延端,我要陪你。”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眸子漆黑,还没分开,眼睛里就有了想念。
他说:“夏夏,手术成功了我就回来。”
我摇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不要。”
“听话……”
我不是没有看到陈延端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可我用总有一种预感,好像我只要一松手,这个人就会离我很远很远,再也追不到的距离。
我紧紧拽住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冷静全无泣不成声:“陈延端,我的抑郁症已经好了,无论什么,我都可以陪你一起承担,你别什么都避开我……”
“陈延端……别推开我……”
他眼眶突然红了,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崩得更紧。
突然将我扯进怀里,一双手臂越收越紧,他落在我眉心的吻仿佛带着痛觉,一滴眼泪滴在我脸上,灼热得烫人。
良久,他将我放开,看着我的眼神里情绪汹涌,终于,化成一声叹息:“夏夏,如果……我要去很久,就给我写信吧。”
陈延端终于还是上了去法国的飞机。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膀,让我转身,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也清晰地听见他嗓音里的哽咽。
陈延端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夏夏,别回头……”
……
我又回到了那座小院,将它买了下来。
日日守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陈延端说,他在树下种了颗种子,等种子长成了树,他就会回来。
这晚,我梦见了他。
他还是从前那个模样,一点没变。
天色还有些沉,我却再无睡意。
披了件外套走到桌前,提起笔,来给陈延端写信。
陈先生:自你走后,已过了十五年。
日子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每日都把小院收拾得干净,穿戴整齐。
梧桐树下还是一如当年,形单影只,种子没有长成树。
昨天,我才知道,你对我撒了一个好大的谎。
梧桐树下埋着的,是你从法国给我定制的戒指。
大小正好。
上面的字我看到了,‘CX’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原来你早就打算过我们的未来。
陈先生,你陪我走了一段很艰难的路,我们短暂的相遇,然后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想到这冗长的一生,再难见你,我无法释怀。
等了你这许多年,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
可是,陈先生,
我还是好想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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