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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费
我焦急的跑到他们家,没看到招娣的身影。
但看到了门口新拴着的小羊羔。
我心头一惊,突然没了力气瘫坐在地。
那羊羔我认得,是隔壁村李瘸子的。
我发了癫狂,一路狂跑着去了李瘸子家。
果然听见了招娣的哭声,我听见她哭着说要回家。
我急的不行,踹着门叫他放招娣走。
可最后,招娣没走成,我也被拉回家暴打了一顿。
柴房里昏暗暗的,风吹着像鬼叫。
我躺在稻草上脑子里都是那天在山上招娣眼睛亮亮的样子。
可我也自身难保,被关进柴房的那一刻,
我听见娘说,她要把我也卖出去。
像招娣被人用十头羊羔买走一样。
但我命好,娘把我放了出来,她说自己怀了孕。
恶狠狠的盯着我,问我她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弟弟,白白胖胖的弟弟,娘你别卖我,我可以伺候弟弟。”
她满意的笑了笑,把我放了出来。
我趁着她不注意,又跑去找了招娣,我想我要救她出来。
她的梦想还没实现,不应该就这样凋谢。
就差一点,明明就差一点招娣就能逃走了。
我和招娣都被抓了回去。
娘很生气,说我祸害人家家庭,打折了我一条腿。
腿断了做什么都很不方便,只能日日柱着棍走路。
养了数月才勉强好了些。
我拖着瘸腿去找了招娣,刚一进屋就看到了招娣的小腹微起。
我震惊的说不出话,结结巴巴的问
“这,这才多久,怎么……”
她低了低头,打断了我的话。
“三个月了,我瘦,显怀的明显。”
听着她的话,我忍不住的奔溃大哭,明明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还像曾经那样,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糖。
她拿着糖,快速撕开了糖皮,把糖全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吃着糖,明明该是甜的,可心里却苦的很。
景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
风微微吹过她的发丝,我看她红了眼睛。
低下头轻声说,“能怎么办,孩子都有了。我命就这样,认命了。”
我不想她认命,不想她隐去尘埃,我想救她于水火,让她实现梦想。
可事实上我什么都做不得。
我在家里日夜照顾娘,招娣哪里去的也少了些。
说实话,我不敢见她。我不敢看她眼里的灰败。
可我又总觉得,她的人生不应该这样,她该有个念想。
我翻了家里的积蓄,偷偷跑了老远。
才买到了一根铅笔和纸本,怀揣着它们向招娣家走去。
走路太多,我的腿有些许疼,但我顾不上,心里全是招娣看到纸笔的样子。
到了门口,我踌躇着不敢进,倒是招娣看见我,拥我进屋。
从怀里掏出纸笔的那一刻,我看见她的眼睛亮了亮。
这是她嫁人以来,眼睛里第一次有光。
我把着她握笔的手,缓缓在纸上写出“爱己”两个字。
“不论男孩女孩,小名都叫爱己好吗?”
她点点头,嘴里不断重复着“爱己”。
回了家,娘拿着藤条问我是不是偷了钱。
我转转眼睛,撒了个谎。
“娘,我今天碰到高人了,他说捐钱能保佑娘平安生下弟弟,也能保佑弟弟大富大贵。”
她脸色变了变,堆上了满脸的笑。
说了句“这样啊”边走开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招娣的肚子也越来越大。
本以为招娣生下孩子后,就能有好日子过了。
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招娣难产的消息传回本村的时候,我连忙跌跌撞撞的赶了过去。
可一进院,只看见了满地的血,和屋檐下拴着的黄牛。
他们为了孩子,舍弃了招娣。
所有人都围着孩子,没有人管招娣,
她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甚至连一层褥子都没有铺。
我连滚带爬的爬到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凉的我有些怕。
我看见她嘴唇哆嗦,附身听她在说什么。
“男孩……女孩?”
“男孩,是个男孩。”我见她松了一口气。
“男孩好啊,不用,像我一样受苦了。”我低声应她,眼泪却不争气的往她脸上砸。
她意识有些恍惚,不停的喊着疼。
我连忙从兜里拿出了那颗准备了好久的糖,塞进她的嘴里。
“原来糖,是这个味道,真甜啊。”
说完最后一句她笑了笑,再也没睁开眼。
我知道她解脱了,可我仍旧难过。
他们只庆祝新生命的到来,却不惋惜招娣的离去。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凉下去,还没反应过来。
我就被人连拉带拽的扯回了家。
到了家才知道,娘急着去看招娣的热闹,不小心摔了一跤。
成日看不到身影的爹也回了家,不停的在门口转悠。
嘴里嘟囔着“菩萨保佑,保佑这婆娘生下个男丁。”
我蹲在院里扭过头不再看他,胃里却一阵阵的反酸水。
屋里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婴儿的啼哭声猛的响起。
产婆从屋内走出,面色凝重。
爹连忙上前询问“男孩女孩?”
我眼看着产婆顿了顿,最后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女孩。”
爹顿时没了骨头,大骂又生了个赔钱货。
我看他急急的进了屋,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追着进屋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狠狠的将婴孩摔在了地上。
我忍不住尖叫,眼睁睁的看着那婴孩没了哭音。
她甚至还没来的及喝一口奶,看一眼世界。
只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就被断送了性命。
她被随意裹了张草席,扔进了山里。
娘没生出男娃,我也照顾不到弟弟。
在他们眼里我便没有了价值,我听着娘和爹商量着,要把我卖给李瘸子当续弦。
突然觉得讽刺,这世道对女子真是不公平。
李瘸子来的那天,我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
眼看着他牵了十头小羊羔进了门。
我看着羊始终想不明白,十头小羊羔怎么就买了招娣的命?
李瘸子笑,爹娘也笑。可我笑不出来。
爹娘收了羊,催促着我让我赶紧走,回去了和他好好过日子。
我只是看着他们,
“我叫景茗,叫爱己,唯独不叫盼娣。”
随后一头撞死在墙上。
我有没有价值,不是他们能说得算的。
如若世界以不公对我,那我偏要挣扎着生出带有骨血的花。
耳边枪炮声不断,振的我心底发乱。
强睁开眼睛,入目是满地狼藉。
遍地的鲜血和残肢断臂,不绝于耳的痛呼与哀嚎。
明晃晃的刺着我的神经。
我没见过这种场面,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只能躲在角落里发抖。
一只手拽过我,往我怀里堆了些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纱布和消毒棉。
只不过这些东西脏脏旧旧,还有弄不下的血迹。
我刚扔走,就马上被人捡了起来拍了拍灰。
“你扔了干嘛,这可都是宝贝。”
我看着她小心护在怀里的那堆破烂,实在想不出和宝贝沾什么边。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我听见自己声音沙哑的问。
“民国二十六年啊,你莫不是第一天来这里,被这血腥的样子吓傻了?”
我猛的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的看她。
民国二十六年……
那地上躺着的……是上战场打仗,保家卫国的英雄。
我一瞬间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把那堆脏乱的棉花纱布当作宝贝。
那不是破烂,那是她们仅有的医疗物资。
是她们止血救人的良剂。
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历史书上短短的几个章节,如今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碧血丹心,凌云壮志。
我看着她忙了很久,抢救伤员,止血上药。
血崩了她一身,弄脏了她本就破旧的袄子。
我想帮她做些什么,可我仍旧恐惧,不敢上前。
直到半夜她才有了空闲,坐到我身边帮我按了按因为蜷缩而发麻的双腿。
“刚来的吧,怕很正常。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只是点头,随后又问她名字。
“国安。”
我怔了怔,随即对上她含笑的眼。
“不像女孩子的名吧,这是我自己取得。”
我冲她笑笑,夸她名字取得好。
她疲惫不堪,瘫了瘫身体。
轻声低语“一定会的。”
还没等我听清她说的意思,就又迎来了新的一批伤员。
她利落的起身,大喊着“我来了。”
犹豫再三后我还是跟了上去,
虽看着血肉模糊,残缺的躯干时我仍旧会害怕,但简单在旁边递递棉花这种小事,我还是做的到。
跟在她身后,不停歇的打着下手,耳目熏染下,也学会了简单的包扎。
我和她难得休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不怕吗?”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任由风把她发丝吹的凌乱。
“怕。”犹豫了半晌,她还是开了口。
“怕的话,干嘛要来?”
她昂着头,脸上满是骄傲与坚定。
“为了信仰,为了心安,为了死的那天不悔恨自己无所作为。”
“人人都说女子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可我偏不要,我要他们看着,女子也能撑起一片天。”
我听着她的话,呆呆地发愣。
“可我找不到自己的价值。”话音刚落,她却是轻轻笑了笑。
“能种出漂亮的花是价值,能给丈夫做一桌好饭是价值,能上战场打仗为国效力同样也是价值。
价值本不应该分大或小。
相夫教子也不应该成为束缚女性的枷锁。
我们的价值,由我们自己选择 。
重点是我们想做什么,而不是我们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
在月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
一瞬间,曾经想不通的问题,突然就有了思绪。
仗打的艰难,伤员越来越多,伤势也越来越重。
无数个夜里,我看见国安一次又一次的祈祷,也听见伤员们低语着遗言。
于是我走到他们身边告诉他们我会写字,可以替他们给家里写信。
他们乐开了花,不顾伤口挣扎着起身和我说着要告诉家里的话。
我一笔一画认真记好,在晚上他们不注意时再一封一封的写出回信。
他们有了盼头,也有了生的希望。
我想着,活着才最大。
那日雪下的格外大,国安出门抢伤员。
零星着听见他人碎语,说这次的伤员格外重要。
说他的手里掌握着作战计划和机密。
说这次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他活着。
天色渐黑,国安还没有回来。
我放不下心,出外面不住的转悠。盼着国安能回来。
听见细碎的声音,和虚弱的呼唤。我快步跑向了声音处。
看见的,是满身是血的国安,和她背上不知死活的男人。
连忙叫人把她们抬进了屋里,迎着昏暗的灯光,我才终于看清了国安得模样。
她没了一条腿,裤脚空空的挂着,被血染的红彤彤。
她紧紧拽着我的手,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救那个男人。
我忍不住眼泪,边哭边喊,
“我知道,你先别说话,我想办法救你。”
可我心里清楚,她流血太多又受了寒,早已是强弩之末。
就连背那个男人回来,都是靠意识硬撑,一点点爬回来的。
我没有本事,救不了她。
“别浪费…药,给,有需”她断断续续的说,用尽了最后一口气。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把药留给有需要的人。
国安死了,还没来得及看到胜利,也还没来得及听我说未来的样子。
我不再能做躲在她背后的小女孩。
我学着她的样子,去抢救伤员,去救人性命。
看着残肢断臂听着痛呼哀嚎,我不再害怕。
战事焦灼,那个我们倾尽全力救回的男人成了唯一的希望。
可营地里多是些伤员,于是我自告奋勇护送他到达下一阵地。
一路上躲躲藏藏,我们还是受到了埋伏与袭击。
就当我趴在他的身上为他阻挡一枚又一枚子弹时,突然明白了那天国安是怎么坚持爬回来的。
因为信念,因为希望。
他是希望,所以就算拼尽全力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模糊间看见支援的人,合时宜的想到了那句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倒下了一个我和国安,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们。
就像是野草,生生不息。
再次睁眼,我看到了熟悉又略显稚嫩的脸庞——这是妈妈年轻的时候。
忍不住激动,快步上前想和她相拥,可双臂却生生穿过了她。
原来这次的世界里,我只是一缕魂魄,是妈妈生活里的旁观者。
即使她看不到我,我仍旧跟在她的身边。
我看她努力学习,挑灯苦读。次次当考试的第一名。
也看她跳舞唱歌样样精通,是学校舞台上最闪亮的星星。
可看着她意气风发的脸,我又实在和家里那个爱唠叨,计较鸡毛蒜皮小事的妈妈联系不起来。
我想不通,明明她应该有美好光明的前程。
最后怎么被世俗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学校演出汇演结束,有个男孩拦住了妈妈,拿着花向她表白。
我定睛细看,终于在稚气未脱的面庞里看到一丝爸爸的影子。
心里不禁暗自冒起粉红色泡泡,羡慕父母年少情深。
在一旁不断催促妈妈快些答应他。
“快答应他,快答应他!我们以后的家庭很幸福的!”
可妈妈听不见我的声音,只是轻轻推了推花礼貌的拒绝了。
好在爸爸没有放弃,不间断的为妈妈买早餐,送花,关心的无微不至。
终于那天我看着妈妈答应了他。
本以为是年少相爱,伉俪情深的故事。
可没想到,美景之下是不堪入目的满地狼藉。
那天阴阴的,妈妈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什么人。
我看着进来的女人抬手狠狠给了妈妈一巴掌,说了句“你真让我失望。”
我没见过她,但我猜她应该是姥姥。
妈妈跑了出去,正好撞上了在外面等待已久的爸爸。
我听见他说:“不要怕,被发现了我就带你离开,我赚钱养家,你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就好了。”
格外熟悉的话,让我忍不住颤抖。
我看着妈妈点了点头,和他上了一节通往未知的列车。
妈妈放弃了前途与荣耀,和他躲在充满霉味的小小地下室里。
我看她终日为了房租而烦恼,看她为了一日三餐而操劳。
看她不熟练的洗菜做饭,弄的满手是伤。
看她偷偷摸着她曾经的照片。
那一刻,她是否也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生活不下去,爸爸最终还是带她回了家,
可姥姥觉得她丢人,不再认她。
我看她没了依仗,日子过的越来越差。
她迎合难伺候的公婆,用遮瑕挡住眼角的淤青与疤。
饭后的欢声笑语不属于她,
她矗在洗碗池旁,身形发抖,像一尊没了魂的石像。
她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想要逃离,却因为我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一次将她困入牢笼里。
我看她夜里嗅着爸爸衣服上陌生的香水气息,
看她轻轻的吟着那句诗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看不得她夜里一个人空流的眼泪,刚想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
就听到了阵阵的闹铃声。
面前的场景开始扭曲变换,我伸手想抓住妈妈,帮她脱离苦海,可却是抓了个空。
恍惚间,我像是看到了招娣和国安。
她们笑着问我,有没有找到答案。
我想,我是找到了。
浮生若梦,一场大梦初醒。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景象,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拿起手机,看向上面男友不停发来的信息。
“想好了吗?咱们今晚就走。”
“念书也没用,你一个女孩最后还得靠你男人我养着。”
我定定看了一会,把手机摔在墙上。
一霎时四分五裂,连带着无可救药的曾经。
“去你的。”
我大喊出声后,门外有了响动——是妈妈。
“怎么了?”
我开了门,扑进妈妈的怀里不断说着道歉的话。
她眼眶红红的,看起来一夜没睡,憔悴的不行。
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和如今对比,显得格外讽刺。
“妈,离婚吧。
去做你自己。”
她愣了一瞬,突然崩溃般蹲下大哭。
这一哭,哭尽她从十七岁以来的委屈。
爸妈离了婚,我也和男朋友分了手。
和妈妈搬了家换了新学校,也开启了新人生。
高考结束后,我考了个还不错的大学。
大家都以为我会留在大城市发展的时候,我却扭头买了去山区的车票。
我和妈妈在山里办了一所女子学校。
让所有女孩有学上,有书读。
让她们明事理,寻得到自我价值。
是招娣的梦想,如今招娣不在。
那我便将这具火把点燃传递下去。
我做她们的登云梯,她们只需要做她们自己。
女性能够选择的权利与自由,是一代代女性用血肉换来的。
她们沿着无边黑暗走了不知多久,才给后来的女性,送来了这一丝光亮。
那这份光亮就应该有人世世相传下去。
我们有最坚硬的膝骨,苦难与折磨,不会让我们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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