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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费
10
我一直知道薛慕凌心悦凝凝。
尽管可以躲避,但我也曾看到他看凝凝的眼神,带着看我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柔情。
我也知道自己永远比不过凝凝。
可偏偏那一夜,薛慕凌的爱意撕扯开,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我听说,大户人家会有暖房丫头,不过是少爷通晓人事的用具。
那瞬间,我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什么忠臣之女,什么青梅竹马,都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在自己身上安着的虚假称号。将它们撕开丢弃,最里面的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奴婢。
醒来之后薛慕凌同我解释:“那时孤是被下了药。”
他的眼中是带有歉疚的。一边将浓浓的汤药递给我,亲眼看我喝了下去,又对我说道:“孤对你只有姐弟之情,阿霜,今天过后,就忘了这件事情。”
他忙得焦头烂额——太子殿下在后花园宠幸一宫女的事情人尽皆知。
凝凝知道后再不理他,而是由着父母为她相看其他男子,有些大臣上了折子,说他在晚宴上宠幸宫女,是不修私德。
于是,薛慕凌的话里带了浅浅的瞒怪:“怎么偏偏是你?”
他在怨怪去找他的是我,和他发生关系的是我。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本就是中了别人的计,那人做得并不高明,设下的局轻易就能破除。
若是其他人进了那间屋子,他只需要将人给交出去,说是宫女妄想攀龙附凤,给他下药就好。
但进屋子的是我。
薛慕凌不爱我,却不能不顾我的死活。
皇帝为了恶心薛慕凌,赏赐流水一般抬进了东宫。
薛慕凌却拒了圣旨:“一介宫女,无才无德,如何当得起太子妃之位?”
我其实理解。
如今薛慕凌无权无势,最需要岳家的支持,他的太子妃之位不能留给自己的喜爱,也不能留给自己的真心。
我知道,哪怕今日是凝凝,薛慕凌也绝对不会让她当太子妃——那些课业已经让我能分析很多事情,凝凝家世不错,但国公府绝对不会放着凝凝的姐姐和姐夫不帮,反而帮薛慕凌的。
皇帝的手段简单而下作,却出奇地有用。
他设计薛慕凌的原因有三:一是败坏薛慕凌的名声,二是让区区一个宫女占了薛慕凌的皇宫之位,三是……
三是那宫女最好有个孩子,这皇宫中玩得最好的并不是去母留子,而是杀父立子。
所以,在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过来时,我喝得又快又急。
11
诚如薛慕凌所说,他把那件事情忘记了,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我不一样,我怎么能当做没有发生呢?
我不再是他的侍女,也不是他的侍妾,更不是他的“姐姐”。
我们常常避免见面,他用不到我伺候的时候,见得更加少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冷宫之中,除了好吃好喝,踏不出东宫,见不到熟人,甚至比冷宫还要惨些……
在冷宫的时候,我还有一个要照顾的人,我还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钻狗洞,给他偷来食用。
而在东宫之中,连需要我照顾的人都没有了。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只剩下浑浑噩噩。
再次见到薛慕凌是三月,那日他不知发了什么风,夜半忽然闯进了我的院落。
我曾试图反抗他的亲近,可这次,少年不再叫着凝凝的名字,而是抱着我落泪,一声一声地叫着:“霜姐姐。”
他轻声说:“霜姐姐,你帮帮我。”
薛慕凌少有在我面前露出可怜相来。
所以,我忍不住对他有求必应。
那夜过后,薛慕凌待我很好,他重新将我带在身边,为我穿上华服。
我仍旧宫女不是宫女,主子不是主子,但薛慕凌恢复了对我的亲近,不,他待我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亲近一些。
人为何要活得那般清醒呢?我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更加糊涂一些?
出去见人的时候他常常带着我,见的人不多,那个异域的贵族男子算是一个。
这个曾经在后花园为我指路,让我见到薛慕凌的人。
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薛慕凌在他面前的时候,会对我格外亲近一些。
亲近到略微有些刻意。
那贵族男子用北戎语对他说些什么,他们的话我全然不懂,只是对方偶尔会看我,然后露出笑容来。
唯有一句,他是用大燕话说的。
“那日她在后花园,找你的时候那么急切,原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见北戎男子回来之后,薛慕凌在床榻上与我纠缠半夜,在我昏昏欲睡之际,他将我的头发和他的头发打了一个结:“阿霜,等过了明天,我们就重新开始吧。”
我那时候意识不清,只胡乱应是。
直到第二天,我想起薛慕凌前一晚上的承诺,还没有来得及欣喜,就见薛慕凌站在门外等着我:“快些打扮,我们去参加婚宴。”
谁的婚宴?
一路上他的脸色不好看,等到了现场,我才知道,原来这婚宴是凝凝的。
凝凝的父亲为她挑了一位世家公子,公子家中勋贵,本人虽不显赫,但家中势力盘根错节,若无差错,能保凝凝一世无忧。
公子长得也是极好的。
那日我和薛慕凌站在宾客席,见着对方的相貌,也在心中暗暗为凝凝窃喜。
顺带也为自己窃喜着。
薛慕凌苍白的脸色我可以当做没有看到。
他紧握着扶手,握到青白的手指我也可以当做没有看到。
只要薛慕凌一句话就够了——
昨夜情浓,薛慕凌曾对我说:“阿霜,过了明天,我们就重新开始吧。”
我祈祷着,最好凝凝能过得极好,和新婚夫婿能两情相悦。
可天不遂我愿。
……凝凝的婚宴上闯入了刺客。
新郎当场身亡,而薛慕凌隔着几乎半个厅堂的距离跑到凝凝的面前,生生为她挡了一刀。
薛慕凌血淋淋地被抬回了东宫。
他心悦于我的谣言不攻自破。
太医为薛慕凌开药方,叮嘱我如何照顾他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全部是薛慕凌为凝凝冲过去的场景。
还有那夜,薛慕凌去求我。
那夜抵死缠绵间,他终于说出请求:“姐姐,你帮帮我,装一下我的心上人。”
我几乎以为薛慕凌是恨我。
要不然他怎么会折磨我?
12
至于薛慕凌和凝凝之间的故事,很像是一本话本子。
两人相识于微时,一个是落魄皇孙,一个是显赫贵女。他自觉配她不上,直到时来运转,两人终于算得上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可任何美好的话本子都是要有波折的,不巧,我就是那个波折。
两人生了误会,渐行渐远,终于在她的婚礼上,他为她挡刀,换得少女的回心转意。
此时凝凝趴在薛慕凌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薛慕凌终于醒来,苍白着脸安慰她。
至此大圆满,我能像一个真正的配角,功成身退。
于是,在薛慕凌身体好转之后,我收拾了收拾细软,想要和薛慕凌辞别。
自从薛慕凌受伤之后,凝凝便每日往东宫跑,皇后和她父母不同意,她就大着胆子反抗他们,凝凝常来,连带着谢扶疏也常来。
我每次看到谢扶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和他颇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在。
凝凝在哪儿他在哪儿,他也是个为主角默默付出的配角啊。
看到我背着细软的样子,谢扶疏难得笑出声来,温柔问我:“想通了?”
我点了点头,并且说道:“你也早点想通吧。”
他目光温柔:“我得到了,自然就想通了。”
见我准备继续往里面走,他用扇子往门的方向点了点:“凝凝在和太子谈话,不如一会儿再进去?”
我乖乖地等在了外面。
“出去后准备干什么?”
“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我忍不住畅想:“买块地,再找个不介意我过去的人,从此我织布来他种田。”
谢扶疏沉思:“需要会种地啊。”
“老百姓,不会种地怎么行?”
这是我很久很久之前的想法——早在薛慕凌和我还小的时候,我就曾经幻想过,幻想过皇上既往不咎,将我和薛慕凌放出冷宫。
等到那时候,我就生生熬到二十四岁,等到被放出宫了,我往江南找个好地方,种田,织布,总好过在冷宫清冷一生。
小时候受苦受够了,我又怕冷,又怕饿。
……如今一切做不得数,我达成小时候的心愿,也是好的。
——我们的谈话因薛慕凌送凝凝出门而中断。
薛慕凌明明脸色苍白却满面春风,看到站在门口的我,脸色又很快沉了下来:“ 你过来干什么?”
我勉强也算得上狼狈离场吧。
所以,有些话实在不想当着凝凝的面谈。
见我不出声,谢扶疏来打圆场,拉走了凝凝。
“你和谢扶疏很熟?”薛慕凌问我。
“薛慕凌。”我打断了他突如其来的,孩童般的占有欲:“我是来和你辞别。”
薛慕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三月的春光之中,他垂眸看我,说出的话却异常残忍:“阿霜,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对,这里是东宫,这里是皇宫。
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若是正常的宫女,须得等到二十四才能被放出宫,但薛慕凌是主子,我能不能出宫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确实是孤一句话的事情。”薛慕凌挑眉:“可是阿霜,你凭什么要求孤对你格外开恩。”
13
知道我死了之后,薛慕凌没有上朝。
他将自己关在了寝殿之中,整整三日不明火烛,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我仔细想了想,大燕传统,国君就算亲娘死了,也不过罢朝三日吧?
好在我死后的待遇还是没有超过国君的亲娘。
第四日,薛慕凌满脸憔悴地出门,先是勉强上完了朝,一下朝,便重新将那日的传讯官召进宫,几次张嘴才将话说全:“她死的那日,可曾痛苦?”
我死的那日其实是不痛苦的。
箭矢瞄得很准,或者是我挡得准,本来冲着凝凝的剑就那么正中了我的胸膛。
躺在凝凝怀中的我只来得及说上一句:“不要难过,我是心甘情愿救你。”
再就是:“别送我回家,我终于不再属于他了。”
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和薛慕凌是诀别。
我一辈子都属于他,我想着,我的尸体总会属于我。
可我没有想到,我死后竟然还有魂魄。
我飘飘荡荡在凝凝的身边,看着薛慕凌牵肠挂肚的少女都为我哭得肝肠寸断。
凝凝和我交集不深,都肯为我哭上两声,那薛慕凌你呢?你可会为我后悔几分?
于是,我的魂魄动了心思。
飘荡千里,魂归故国。
……
那我见到薛慕凌后悔了么?
见到了。
我又见到了薛慕凌哭。
他没有发出声音,脸上也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泪水肆无忌惮地下落,随着传讯官的描述,越落越凶。
“阿霜姑娘对凝凝姑娘说,她从不后悔。”传讯官用一句话收尾绘声绘色的描述:“只是,她再也不想回来了,她想长眠于塞北的冰雪。”
好家伙,我当时是这样说的吗?
这传讯官,不去写话本子可惜了,编个故事去茶馆讲,保证茶客们都信以为真。
薛慕凌就信以为真了。
他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传讯官失声尖叫,薛慕凌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我千里迢迢奔回来,本是想看他后悔的样子。可如今看到了,我的心里却只剩下难过。
讯官惊惶地叫来了太医,一群老头子围着薛慕凌诊断好久,最后出来结果。
皇上悲伤不能自抑,以致昏厥。
谢扶疏忙里添乱,求见的折子一封一封往太极殿递。
疏朗的公子也不知道怎么了,头发乱了,眼眶红了,跪在地上问薛慕凌:“阿霜呢?”
阿霜死了。
这话薛慕凌说不出口,谢扶疏已经知道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封凝凝的信,一字一句流下泪来:“陛下把我的阿霜还给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谢扶疏的阿霜。
而薛慕凌还嘴硬:“阿霜是朕的!是朕的。”
“不对。”我对薛慕凌说:“早在你将我送给别人的时候,我已经不属于你了。”
薛慕凌听不到我的否认。
谢扶疏却是听得到的。他将薛慕凌刺激得癫狂,自己却很是冷静:“阿霜是臣的未婚妻,若不是少年入了宫,现在确实是臣的。”
14
薛慕凌不肯放我走。
最后,我只好拿旧时的情谊来劝他松手。
“少时皇孙高热,奴婢钻狗洞出冷宫,为皇孙偷来药材。冬至皇孙思父,奴婢陪着皇孙祭奠……”
可我还没有数完,薛慕凌就别过了身去——
“还有一件事。”薛慕凌不看我:“霜姐姐替朕去做。”
“奴婢做了,殿下就放奴婢走么?”
“只要你不去找谢扶疏。”
“霜姐姐。”他又喊我的名字:“既然你对孤那么好,为什么不帮帮孤呢?”
你看,冷血无情的是他。
知道我小时候对他好的,也是他。
薛慕凌抱住我:“霜姐姐,很快了,很快我就能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你等等我。”
我没有想过,他说的很快能这样快。
一日,东宫忽然闯进了守卫,一路畅通无阻地将我带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内,薛慕凌的叔叔,当今圣上委顿在地,皇后娘娘威仪顿失,凝凝站在一旁流泪。
薛慕凌志得意满地坐着,见到我的到来,轻轻朝我挥了挥手:“阿霜,你过来。”
皇上和皇后被薛慕凌软禁,连带着凝凝也被薛慕凌关了起来。
凝凝被薛慕凌拉下去的时候一直喊薛慕凌的名字,可薛慕凌无动于衷,只是将我拉到了怀里:“阿霜,明天,明天你再帮我一次,我们之间就事了了。”
被薛慕凌送到一个宫殿之后,我才知道,薛慕凌刚刚的行为叫做谋逆。
皇宫大乱,那夜的薛慕凌一直忙得很,可夜半时分,他却摸黑钻进了我暂住的宫殿。
“霜姐姐。”
除了意识不清的第一次,后来每一次,他都是喊我的名。
即使到此刻,每每他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还愚蠢地希冀,他有一两分动心。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薛慕凌已经不知所踪。
有宫人为我奉上新衣,模糊不清地称呼我:“主子,太子有请。”
我以为是薛慕凌要单独见我,却没有想到,等出来之后,除了薛慕凌之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
“阿霜姑娘。”那异域的贵族男子咬着不清晰的发音,轻轻唤出了我的名字。
薛慕凌握住了我的手,上前两步:“葛恒王子,阿霜来了,你不是说,要带走孤的心爱之人?”
薛慕凌,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会给我想要的一切。
薛慕凌的心真硬啊。
硬到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的时候,他也不看我。
我才知道,面前这个异域男人,竟然就是葛恒,那个传闻中被北戎王送到大燕的质子。
他帮了薛慕凌,只为了等他回去争夺王位的时候,薛慕凌能帮他。
薛慕凌如今大仇得报,兑现诺言准备送葛恒回国,葛恒却不愿意相信到时候薛慕凌还能守诺,于是提出薛慕凌以心爱之人为质的要求。
只要大燕的援兵到达,帮助葛恒登位之后,薛慕凌的心爱之人自然能随大军回国。
“阿霜。”薛慕凌安慰我:“不过几载,你且放心。”
我几乎停住了呼吸,半晌才讷讷问道:“薛慕凌,这就是你说的,让我帮你的事情?”
可葛恒不傻。
即便是他,也知道太子殿下曾经在凝凝大婚前为她挡刀。
“她是乱臣之后。”薛慕凌冷静回答:“孤当时不过为让皇后放松警惕罢了。”
说罢,他又细数我和他在冷宫度过的时光,发生的事情。
越数,表情越柔软,越数,神色越动容。
“伴我长大是她,知我心意是她,除了她,我心中还能有何人?”薛慕凌牵着我的手已经越来越紧:“更何况,她还怀了孤的孩子。”
最后一句话,愣怔的不止有我,还有葛恒。
“她们母子俩是我心爱之人,我怎么会不去接她们?”
葛恒信不过宫中的太医,请了他北戎的医师来验,发现我确实有了身孕。
我摸着平坦的肚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葛恒信了薛慕凌——皇家重视子嗣,只是我一人为质尚且不保险,但若是加了一个薛慕凌的孩子,凝凝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葛恒走后,我倚在床头问薛慕凌:“所以,我们欢好后,你让我喝的汤药并非是为了避孕?”
薛慕凌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从我们第一次之后,你就开始谋划了吗?”
薛慕凌不说话。
“薛慕凌,我问你最后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薛慕凌扯过了我的手,将头轻轻枕在我的怀里:“阿霜,你在那里待上半年,半年之后我去接你,我们好好过。”
“你别来接我,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了。”
车马粼粼向前,只留薛慕凌站在原地,一脸错愕。
凝凝自皇后身死之后便恨上了薛慕凌。
那日我坐上马车,跟着葛恒离开大燕,等到半路上却发现了藏在车队里的凝凝。
她的匕首抵着我的脖颈:“阿霜,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你帮帮我。”
你看,谁都能让我帮帮他,好像我有多么厉害一样。
我不过是一个宫女而已,太子求我帮她,贵女求我帮她,他们用匕首抵着我,用谎言欺骗我,却又谈起我和他们有多少多少的情分。
“你都刀剑相向了,我能不帮你?”
凝凝的手没有放下来,却含泪看着我,一声声道:“阿霜,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凝凝说让我帮她,是想要代替我去北戎。
她刚刚说的求我帮她,根本不是同我商量。
我问她:“葛恒认得我,你若冒充我,到那里了怎么蒙混过关?”
“我不知道。”她泪眼婆娑:“我只是不想再陪在薛慕凌身边,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薛慕凌。”
我被放在了一处小树林。
穿着卫兵单薄的衣服和盔甲,手里却拿了不少的银两。
这样也好,我想:这也许是我的机会,让我找到一个地方,容我度过安稳余生。
虽然漠北和江南离得那么远。
虽然我后来葬在了漠北,明明我那么喜欢江南。
15
自由是塞北凌冽的风雪,只是我没有想到,自由是如此短暂,不过半年,薛慕凌就又找到了我。
塞北风致同样惹人心迷,半年下来,柴米油盐,我几乎忘了京城的生活,只觉得自己本应是此地的一个普通民妇,庸碌一生足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没有种田。
我本就不会种田,想要在漠北养活庄稼更是难如登天。
薛慕凌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给人浆洗衣裳,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涯,仔细想来,我唯一会的还是伺候人。
薛慕凌站在门外,盯着我的脸,轻声喊我:“阿霜”。
他眼中是失而复得之后的狂喜。在我还未反应的时候大踏步向我走来。随从站在篱笆外,所以没有来得及阻止我手中的草叉抵在薛慕凌的胸膛上。
“大胆!”侍从在门外怒斥。
或有惊号:“护驾护驾!”
“薛慕凌。”侍卫闯进来之前,我抵着他的胸膛问:“你是千里迢迢跑来我这里逞威风的么?”
薛慕凌挥退上来救驾的兵士,只一步一步往前走:“阿霜,跟朕回家。”
家?我哪里有家?
冷宫是我的家?东宫是我的家?还是皇宫是我的家?
他把草叉一把夺过,一步一步向前:“阿霜,你永远是朕的人。”
他用悔痛的眼神看着我的小腹。
“薛慕凌,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
你都把我送给他人了,怎么还能如此笃定地说我是你的?
16
在我不相信薛慕凌的诺言之后,薛慕凌倒是学会重诺了。
他在文武百官面前说,在我去北戎之前,曾经同我承诺,会娶我为后。
百官跪地请他三思,他置之不理。
“没有皇后的尸骨留在塞外的道理。”薛慕凌自顾自地说:“朕要去北戎迎接朕的皇后。”
一时之间,奏折如雪花一般飘向了薛慕凌的案头。
群臣拦他,说北戎内乱刚平,天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薛慕凌执意于此,甚至和朝臣发生了冲突。
那些朝臣以前跋扈惯了。他们以为这天下还是几年前的天下,只要他们想,即使皇上不愿意立太子,他们也能去冷宫中接出薛慕凌来,或者他们印象里的薛慕凌,还是那个冷宫里被他们亲手拯救出来的小可怜。
却没有想到,薛慕凌如此雷厉风行。
反对的,剥夺官位,叱骂的,当堂廷杖——
乃至下狱,抄家,打杀。
“薛慕凌,你现在是在闹什么?”
“你如此作态,可千万别是为了我。”
17
薛慕凌率领大军压境,只为带回我的尸体。
大燕和北戎的边界,北戎的兵士拦住了薛慕凌,警告他不能再前进一步。
接着飞鸽传书通知葛恒。
薛慕凌在边关等了足足三天,终于等到了薛慕凌和凝凝。
葛恒和凝凝不肯交出我的尸首,薛慕凌不甘心,直接在边境扎营,看谁先撑不住。
葛恒也是真汉子,就这样在边关守着。
想我阿霜何德何能,死都死了,竟然还能引得两军对阵。
薛慕凌疯了,葛恒夫妻两个却没有。最后坚持不下去,只好将我的尸骨递给薛慕凌:“人活着的时候你不肯放过她,如今人都死了,你还是不肯放过。”
对,我生前他没有放过我。
将我从边境小镇带回京之后,薛慕凌把我安排在了宫殿里,拟了很多封号,问我的意见。
他夜夜前来,抵死缠绵的时候会说:“阿霜,替我生个孩子吧。”
清醒时候又问我:“阿霜,你好久没有抱过我。”
“阿霜。”他问我:“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我曾经对薛慕凌有百般爱意,万般怜惜。
可此时,我看着薛慕凌,只能说出一句:“都过去了。”
你曾经的不爱我过去了,我曾经的爱你也过去了。
我本以为我和薛慕凌只会如此过一生,却没有想到,会再次听到北戎的消息。
葛恒夺位并不顺利,来信让薛慕凌兑现诺言,出兵助他。
薛慕凌起先还瞒着我,直到他出兵帮葛恒之后,凝凝没有跟随大军回来京城。
他收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凝凝。
信上说:我可以回去,但我不信你,我要阿霜来接我。
薛慕凌再次求我,说让我帮他一次的时候,我都快要笑出声来。
君王半跪在地上,轻声对我说:“我已对凝凝无意,但终究是我愧对于她。阿霜你去带她回来,只要能带回她来,你就是我的皇后,阿霜,之后我们两个好好过。”
我有多大本事啊,连一国之君都要我帮他?
车马粼粼,我到北戎京都的时候,凝凝亲自来接我。
少女的脸上泛着红晕,看向葛恒的时候眉目含情,然后安慰我:“阿霜,将你救出来,算我报答当时恩情。”
我笑了出来。
笑凝凝这个没有承过我多少恩情的姑娘,都念着报答我。
笑薛慕凌,他颠颠地派我过来,却不知道凝凝根本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了。
18
我死后他也没有放过我。
我的尸体被薛慕凌带回了京城,埋进了皇陵。
薛慕凌更开大燕先河,抱着一个牌位参加典仪,封牌位为后。
而我的魂魄,在遭了一趟漠北的风雪后,变得越来越虚弱。
我曾经想要看看薛慕凌后悔的样子,可真的看到薛慕凌这般模样的时候,心中不觉得爽快,只觉得越发悲哀。
我甚至开始后悔认识他。
高台上,仪仗森严。
有法术高深的道长向我看来,我轻轻一揖,他微微笑了。
拂尘一挥,我只感觉周身轻松了好多。
失去全部的意识之前,我只见到有宫人惊慌地闯进典仪场地——
“禀报皇上,皇后娘娘的尸骨被偷了。”
闭上眼的前一刻,我在想——
薛慕凌此时定然会风风火火去追,这场典礼也没了。
真好,我最后也没成为他的皇后娘娘。
这是我早早安排好的后手。
是我苦苦求凝凝的后手。
那一日,凝凝和我抵足而眠,她诚挚同我说:“阿霜,相信我,薛慕凌再受我吸引,他最爱的始终是你。”
“哦”我捂住了空空的肚子:“那我求求他,永远不要发现他爱我。”如果有一日,他真的爱上了我。
那日我即将死去,躺在怀里,叮嘱了凝凝最后一句。
“尸骨不要留给他,答应我。”
我想要看他后悔的样子。
但最好,他后悔时候也不要带着我的尸骨。
没关系的,薛慕凌不会追到它的,就算追到了——
此时它也化成了一捧灰,随着风吹到了江南,吹散在了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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