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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我死在了成为皇后的前一个月。
离开皇宫之前，薛慕凌给我系披风，他的眼里有万般不舍：“阿霜，你去北戎将凝凝带回来，只要你能将她带回来，朕就封你为后。”
我说好。
后来薛慕凌开大燕先河，封了一方牌位当皇后。
而我早已长眠于塞北的冰雪。
1
我想知道薛慕凌后不后悔，于是我强撑着，孤身一魂从北戎飘回了燕都。
我的魂魄很脆弱，雨大一点会浇没，风大一点会吹散，赶路时要躲着日头，就连过路的小道士看我一眼，我都要浑身打颤。
千辛万苦地回到京都，薛慕凌却正酣眠。
已经是深夜，他却没有在床上睡着，而是伏在桌案前，眼睛紧闭着。
他应该是累极了，眉头紧皱，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小小的阴影。
或者是做了梦，我听到他轻声喃道：“霜姐姐，我好冷。”
我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叫我霜姐姐，久到我甚至忘了，我和薛慕凌的关系，也曾经那样好过。
第二日早晨，报我死讯的传令官还没有赶回京城。
薛慕凌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皇帝上朝前的装扮隆重而繁琐，薛慕凌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是在戴冕冠的时候问了一声宫女：“今日是什么时节了？”
伺候他的宫女很没眼力见，恭敬回答道：“明日就是冬至了呢，算算时间，霜姑娘也快回到京城了。”
“朕又没问你她的消息。”薛慕凌的嘴角往下压了一压：“让小德子去一趟御书房，冬至宴上添一道八珍饺子。”
八珍饺子不是薛慕凌爱的吃食，却是我的心头好。
可惜，不管他是不是为我准备，我都没机会吃上了。
2
我跟着薛慕凌这么久，还未看过他上朝。
可现在没人管着我了，我是鬼魂，门口的侍卫拦不住我，张嘴闭嘴都是礼法的大臣看不到我，我只要跟着薛慕凌的脚步，就能进入这些官员们口中女子不能踏足的地方。
我还能靠在薛慕凌的龙椅上，在官员们上疏的时候打哈欠。
薛慕凌也仗着冕旒挡着，偷偷打哈欠。
我不明白薛慕凌为何要打哈欠，明明朝会如此热闹精彩——文臣武官分了派别，首辅次辅各带人马，他们吵完税收吵吏治，最后还能吵到皇上立后的事情上。
程尚书先跪地：“皇上后宫空悬，于子嗣无益，臣求皇上广开后宫。”
孙侍郎紧跟上：“中宫为后宫安宁之本，臣请皇上早日立后。”
薛慕凌揉着眉心告诉两位大臣他不久就会选秀，又夸赞两位大臣家风不错，到时候皇后之位定然考虑这两家的未嫁女子。
说得程孙两位面色羞赧，一直到下朝，袖子都没有从脸上拿开过。
薛慕凌下朝的时候我跟在他的身后踢他，可惜我是鬼，踢也踢不痛他。
我早知道薛慕凌混蛋，原来他说会立我为后也是骗我。
3
薛慕凌刚回到太极殿，太监就前来通报，说谢郎官求见。
谢扶疏如今只是个校书郎，官职小，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薛慕凌听到他求见，哼笑了一声，对太监道：“叫他进来吧。”
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谢扶疏了。
如今青年款步而来，公子如玉，又如皎皎明月，即使俯身叩头也自有风骨在身。
薛慕凌却不叫他起，而是任由他在地上跪着：“你求见朕做什么？”
“臣听闻圣上有广开后宫之意。”薛慕凌除去了冠戴，“故特来求娶霜姑娘，求陛下将霜姑娘还给臣下。”
太极殿内诡异的寂静。
“谢扶疏！”我喊他的名字。
他和薛慕凌两个人太可笑了，明明都喜欢凝凝，可谢扶疏不求着薛慕凌救凝凝，不问问凝凝的情况，作何好端端地争抢我？
和我的声音一起响起的，还有薛慕凌的声音。
“还给你？”薛慕凌的声音压得极低：“宋霜她，本来就是朕的。”
他虽然还笑着，但是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眼底更是要射出冰凌来。
薛慕凌是这样的，他不爱我，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抢走我。
薛慕凌怒急让太监将谢扶疏丢出皇宫去。
我松了一口气——谢扶疏是当朝次辅之子，他爹也算得薛慕凌重用，要不然以薛慕凌的性格谢扶疏免不了受一场牢狱之灾。
“后悔了吧？”谢扶疏被拖下去的时候，我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薛慕凌就是个小白眼狼，你越帮他，他越害你。”
想想也不怪谢扶疏，毕竟青年大概也没想过，薛慕凌还有今日造化。
毕竟当年初遇，谢扶疏才是我和薛慕凌高攀不起的那个。
4
八年之前，我和薛慕凌还是被关在冷宫里的小可怜。
冬至那日终于停了雪，我把得了风寒的薛慕凌拉出来晒太阳。
冬天的太阳小小的，好一会儿还晒不热人，薛慕凌不耐烦了，想要回屋去，却忽然听到了墙外的笑声。
我曾经听过一阙词，叫做“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此时场景，不外如是。
薛慕凌不往里走了，反而停了下来。
片刻，一只好大的纸鸢飞过院墙，飞到这个常年被锁的冷宫上空。
那纸鸢真是漂亮，只是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邪风，纸鸢断了线，怦然坠地。
“啊呀。”外面又传来那娇俏的女声：“快去捡纸鸢！”
过一会儿，又传来一个男声，连带着拨弄门锁的声音：“锁上了，打不开。”
“打不开就翻墙！”
少女狡黠的声音传来。
旁侧的薛慕凌仰起头来，看向墙头的时候眼里带了光。
凝凝不曾让薛慕凌失望，少女花容月貌，仿若天上神女，就那样照亮了少年的心。
凝凝和谢扶疏两个人跳下墙来，少女恣意而灵动：“这破院子里还有人！你们是谁？”
凝凝是皇后的妹妹，是权势滔天的国公掌珠，谢扶疏是次辅之子，是京城中名声鹊起的谦谦公子。
他们如星如月，如珠如玉。
我想，那时候的薛慕凌被关在冷宫里不见天日，又少年慕艾，被凝凝惊艳，然后喜欢上她，实在是再合情理不过。
唯一令人难过的是，遇见凝凝的前一天，薛慕凌刚刚问过我：如果我们此生再不能出这个小小的院子，他能不能娶我。
“虽然大不敬，但我只把你当弟弟。”那时候的我对薛慕凌说。
薛慕凌很是无赖：“我可没把你当姐姐。”
薛慕凌很少笑。
一笑起来，惹得树梢群鸟乱飞，扑蔟蔟地消散在了黑夜之中。
我大概昏了，才觉得薛慕凌笑得那样好看。
世事弄人，我想。
但凡薛慕凌没有在遇见真爱的前一天招惹我，我都不会那么难过。
5
薛慕凌喜欢上凝凝，我大体有些难过的。
可那点难过也还好，因为我知道，薛慕凌只要关在这冷宫一日，他就一日配不上高贵的凝凝。
更何况凝凝是皇后娘娘的妹妹，薛慕凌和凝凝，不仅有身份地位上的天壤之别，还有仇恨在身。
薛慕凌的父亲母亲死的时候，凝凝的爹和姐姐没少出力。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可我没有想到，可少年的机缘来得如此巧妙。
当今圣上久无后嗣，群臣请奏，立前废太子之子为太子。
冷宫厚重的大门被撞开的时候，我正在浆洗衣服。
大臣们如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裹挟了薛慕凌，又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独留孤零零的，一个我。
我不怕孤单，我只怕薛慕凌出事。
我想要追，却被侍卫拦住。
那时候我不知道，薛慕凌这一去，去出来的是一个好前程。
从此，云泥之别不是凝凝和他，而是他和我。
6
我找了薛慕凌五天。
他五天没有消息。
情急之下我只好钻出狗洞出来打听薛慕凌的下落。
东躲西藏到后花园，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过来，我急忙避让，那走在打头的人却忽然叫我的名字。
“阿霜。”
我扭头看去，叫我的并不是薛慕凌，而是谢扶疏。
虽然他也常常去冷宫，但我们并不熟悉。
可如今薛慕凌不知身在何处，他竟然成了我唯一能求救的人。
听完我的请求，谢扶疏怔了一怔，半晌道：“你竟不知道太子殿下去了哪里？”
“我找的是薛慕凌，不是什么太子殿下。”
谢扶疏不说话了，犹豫片刻之后，将我领到一处宫殿前，宫人们见状急忙迎了上来，他点点头，嘱咐道：“好好伺候着，这是你们太子的故人。”
“本以为薛慕凌心中在意你。”他对我说道，又轻声安抚：“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出来就能去找薛慕凌了么？”
“等你出来，薛慕凌就回来了。”
宫人们待我小心翼翼，华服胭脂齐齐上阵。
我全部打扮好，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两个人。
薛慕凌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和谢扶疏并排站在门口，他的脸色我没来得及看清，心中已经被狂喜溢满。
“薛慕凌，你没有事情！”我高兴地往薛慕凌那里扑去。
谢扶疏却拦住了我。
他帮我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簪子，柔声道：“阿霜姑娘，你得叫他太子殿下。”
薛慕凌发达了！
我惊喜地看向薛慕凌，却发现对方并不高兴的样子。
“臣下听闻，阿霜姑娘的父亲是前太子的属官。”谢扶疏安抚地拍了拍我：“阿霜姑娘也算得上大家闺秀了。”
大家闺秀？我？
我瞬间不好意思，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刚打扮过——出门前我也对镜自照，我的骨相随了母亲，就算不是绝美，也多少有点姿色。
但我再往薛慕凌的方向偷瞟一眼，却发现薛慕凌依旧无动于衷。
好在谢扶疏善解人意，他贴心地找话题聊：“太子不赏赐一下旧部？譬如，给阿霜姑娘一个恩典，能让她出宫嫁人。”
！！！
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可谢扶疏这么一提，我的脑子瞬间就宽泛了起来：以前我跟在薛慕凌身边，纯粹是脑子一热，后来他说想和我结为夫妻，我便存了那点心思，现在薛慕凌有了心上人，且和心上人十分登对——
我还留在他身边干什么？
然而我还没有想完。
薛慕凌先狠狠看了一眼谢扶疏：“阿霜不可能出宫，她永远是孤的人。”
他话音刚落，宫人便来报：“太子殿下，凝凝姑娘来找您了。”
与我同住的宫人问我：“你怎么不知足？”
“错了”我反驳她：“恰恰相反，我是这个宫中最知足的人。”
因为知足，所以我在薛慕凌说了那句话之后，就乖乖换回了宫人的服饰。
因为知足，所以我从没有问过，薛慕凌离开冷宫整整五天，凝凝常常来找他，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
7
冬至当天，传讯官才姗姗来迟。
薛慕凌下了朝，本怏怏坐在太极殿里消磨时光，听得宫人来报，迫不及待就往外迎。
可惜了，他迎不到我，也迎不到凝凝。
传讯官带着悲色跪地叩头：“北戎暴乱，霜姑娘死在了叛贼刀下。”
于此同时，薛慕凌担忧开口：“凝凝怎么样了？”
薛慕凌片刻愣怔，半晌，才确定般地问传讯官：“你说，是谁死了？”
他明明是听清了的。
传讯官大着胆子又重复了一句。
这次他倒是很冷静，连愣怔都不愣怔了，而是轻轻地挥了挥衣袖：“下去吧。”
狗男人，听到我死了，连难过都不难过一下。
我回来就是想要见他后悔的样子。
可他一点异常都没有，就让我的挫败感瞬间上来了。
我愤愤不已，想要踢他一下。
可还没有挨到他，他便再站不稳，整个人如同一座雪山，轰然崩塌——
薛慕凌跌倒在地，宫人想来扶他，却被制止。
我从来没有见过薛慕凌哭，我一直以为他天生无泪。
可此时此刻，俊朗的帝王如玉山倾颓，他趴伏在台阶之上，泪痕蜿蜒而下。
我蹲下身弯腰看他：“薛慕凌，你是难过了吗？你是在后悔吗？”
8
人活着总是有点追求的。
我在冷宫里的时候，想着自己和薛慕凌吃饱穿暖就好，等到了东宫，却慢慢生出其他的想法来——
“我幼时家中变故，是一位伯伯救下了我，薛慕凌你能帮我查一查这位伯伯是何人吗？”
我循着旧时的记忆将那伯伯的长相描述给薛慕凌听，他听着听着眉头却蹙了起来：“阿霜，我这个太子当得并不好过，皇上时时刻刻想将我拉下来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你能懂一点事情吗？”
他确实不好过，皇上不准他的东宫配置属官，却又总是将一些又难又得罪人的事情推给他做。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再不求他。
薛慕凌苦于无人出主意，有时候糊涂了，竟然会问我：“这可怎么办啊？”
我站在他的身边干着急。
半晌，他又反应过来，歉然道：“孤忘了，你不懂这些。阿霜，你要是像凝凝一样就好了，既能陪在我左右，又能给我出主意。”
可我不是凝凝。
早在我年幼时，就因牵连而被灭了满门，我没有来得及读诗书，我这辈子学过最多的，就是伺候人。
我也曾试着在三人讨论的时候给薛慕凌出主意，但发言幼稚可笑。
听了我的主意，三人的谈论戛然而止，薛慕凌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便茬过了话题。
倒是谢扶疏，他先是一愣，然后温柔地冲我笑了笑：“阿霜很不错，若是再多读些书，就有你父亲遗风了。”
我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说过我的父亲，但谢扶疏却主动提及，莫非是他听说过？
我瞬间来了精神，正待问询，就见薛慕凌将手中的书丢在了案上：“还不快下去？丢人现眼什么。”
……
薛慕凌他是不爱我，但却也不曾在外人面前给我难堪过。
这样一句话出口，不只是我，就连凝凝和谢扶疏，他们的尴尬也胜过刚刚。
凝凝忙上来劝解：“怎么就是丢人了？阿霜那是从来没有上过学堂，若是上学堂了，定然比扶疏哥哥还要厉害的。”
薛慕凌揉揉眉心，再看我时眼里已经带了歉意，只是终究说不出那句“抱歉”来，只挥了挥手让我下去。
我红着眼睛退下，转身的时候听得谢扶疏凉凉开口：“既然你对阿霜不好，不如放她离开吧。”
在他们的眼里，薛慕凌待我不好吗？
我忍不住扭头，想要替薛慕凌辩解，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了薛慕凌的声音：“滚出去——”
匆匆出门前，我看到了薛慕凌紧紧攥着的拳头。
那日他们三人的聚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散的。
我返回房间之后，薛慕凌便再没有叫我伺候过——也对，我不仅不会诗书，不懂权谋，连伺候人也不太会。
刚刚入宫的时候，我也曾跟着姑姑学过，只是后来冷宫里只有我和薛慕凌两个，我自然慢慢的就有点没大没小。
薛慕凌在不让我出门伺候之后，便请了女教学来，让我学些学问。
我告诉自己，薛慕凌是为了我好。
可是又忍不住怀疑——薛慕凌刚说要是我是凝凝就好了，如今特意为我请女教学，是我多想了，还是单纯的巧合？
在东宫的日子，其实没有在冷宫时候快乐，但衣食无忧对我来说也算是不错——除了一谈到出宫，薛慕凌就不再搭理我。
有时候我问得勤了，薛慕凌红了眼睛：“阿霜，难道你也准备抛弃我？”
可我从来不是先走的那一个啊。
9
为了证明我并没有准备抛弃薛慕凌，我待他亲近了很多。
亲近到像是我们还在冷宫的时候，那时候我的身边只一个他，他的身边也只一个我。
可我们都知道，冷宫的那段日子，是怎么也回不去了。
薛慕凌不是冷宫里那个无所事事，想要看书还得我出去偷，闲着没事就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的落难皇孙了。
他要上朝，要处理政务，要忙于交际朝臣，要出席各种各样的宴会。
出席宴会的时候，偶尔也会带上我。
那日薛慕凌心情好，免了我的学习，说要带我去参加一场晚宴。
晚宴上，他中途孤身离席，久久不归。
我担心不已，前去寻他，遍寻不得之际，在花园见到了一个异域长相的贵族男子，对方好意同我指了方向。
我一路循着小道往前走去，在花园一角发现了破败的小屋。屋里传来阵阵呻yín，正是薛慕凌的声音。
我心中焦急，想也不想就推开了门。
却没有想到，刚刚进了屋子，身后就贴上来了一具滚烫的身体——
“啪”一声，门重新合上了。
我从未想过，薛慕凌会如此深情。
他一次次亲吻我的眼睛，可口口声声，喊的都是凝凝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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