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想起当晚的情形。

包老板的老婆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招待我们喝酒，虽然我一直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为免拂了人家好意，我也略略动了几筷。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多说的昔年学校里的事。

也是这样，才说起当年的校医来他家买了奶油蛋糕，让我怀疑起凶手的身份。

然后又说起当年的同学各自去向。

我想起婚宴上遇到了小飞，便和包老板聊起他来，“……前两天在个宴席上恰巧遇见小飞，和他同席吃酒，正好那时匆忙有别的事，也没来得及问问他现在在干嘛，你知道他在哪做事吗？”

包老板闻言，手里的筷子都惊跌了出去，“你说的是小我们一届的那个小飞？他……他在一个月前已经病死了，我还去送了白包，亲眼看着他下葬的啊？”

“不……不会吧……”

包老板直直的看着我，“你说你和他同席吃酒？”

“嗯……”我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一时间各种念头浮想联翩。

包老板吞了吞口水，弯下腰身去桌下捡他的筷子，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他不知怎地头撞到桌子。

“你没事吧？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毛躁啊。”我一时忘了恐惧，失笑道。

听见一阵牙齿磕响的声音。

包老板慢慢直起身子，脸色已是惨白得吓人。

他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了？桌下有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心中隐隐不安，也矮了身子朝下探去。

桌子下面空空如也。

我略松了口气，“什么嘛，你想故意吓唬……”话还没说完，我的视线无意中看到自己身下。

我坐的位置的地面上，有一堆小小的食物。

几粒花生，几片菜叶，还有一小滩散发着酒香的液体。

是我刚刚吃下去的东西。

我抬起身子，坐直，看向包老板，苦笑道，“原来……”

“原来，我也死了。”

“那之后，你一直在演戏吗？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包老板在形容你的时候，说过你变了很多都认不出来了，你是故意让自己变这么胖，让人认不出来吗？”我问道。

“纪棠是纪家独女，她家有权有势，当年听说她病逝的消息，我就知道她的尸体被纪家人找到了。我怕被人追查，所以就离开这里去了外地。”经过最初的惊慌，陈知勇确认自己在两个鬼面前后，变得老实多了，有问有答，“但是，后来遇到能接触的对象再也没有象纪棠这种档次的，让我索然无趣，于是我又回了这里。因为怕被当年的人认出来，我故意让自己发胖，容貌变形。这里有很多我杀过的孩子的父母在，每天都可以看见他们活在痛苦中，这对我来说，是另一种享受……”

“然后，你出现了。你变成我希望的样子，成长为最完美的最吸引我的目标。我每天晚上都在幻想，你在哪种刑具下被我折磨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会发出什么样的哭喊，会涕泪交流求饶吗？还是会咬牙隐忍？只要想想我都会快乐。”他叹了口气，“想不到原来你已经死了。我早该杀了你大伯他们一家，毁了我孕育这么多年的果实，该死，真是太该死了！”

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漠然，先前的惊恐、焦虑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其实，从小时候起，我就发现自己很难感受到一般人的情绪，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后来我发现与别人不一样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我学会了伪装得和正常人一样，如果不是后来发现这点小小的乐趣，我活着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所以”，陈知勇盯住我手中的手术刀，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对死后的世界也挺好奇的。”

“我和小棠都因为执念不散滞留在人间，我们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过曾经听莫神婆说起过，那里有一个专门款待象你这种扭曲、腐烂的灵魂的地方。”

他睁大了眼睛。

我转身摸了摸小棠的头，“你先出去，不想让你看见血腥的事。”

“嗯。”

她听话的穿过墙壁消失了。

“那个地方，叫永生地狱。”我的手挥动。

陈知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喉间咯咯做响，手本能的捂住不断喷射至半空的血，仰躺在地面上，手脚抽搐几下，逐渐没了声息。

我站在原处，静静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陈知勇的身上飘出一个和他一模一样乳白色的魂体来，晃悠悠象胶水一样的浓稠质地，逐渐在空气中凝固成形，慢慢变回他原本的样子。

他好奇的活动了下手脚，看着我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现在，我和你一样了嘛。”

他慢慢伸出手向我抓来。

“不，我们不一样。”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我的时候，至黑暗处飞出一条巨大的锁链，将他牢牢捆住。

“不，不要，不要！”那锁链上传递出令所有鬼魂都害怕厌恶的情绪，带着仿佛无数来自地狱深处被折磨的凄厉呻yín，陈知勇不再有先前的淡然，而拼命的在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锁链上蔓延出无数黑烟，仿佛有实质一般，朝陈知勇魂体的四肢、腔孔中渗入，密密麻麻，越来越多，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黑色。

“啊啊啊——好痛！啊啊——”他扭曲着身子，不甘心的向外挣扎。

突然一下，陈知勇的手臂倏地拉长，握住了我的右手，“休想让我一个人下去！”

那黑烟通过他蔓延着纠缠到我的手腕上，我立刻感到那处如被无数毒虫撕咬一般，疼痛难忍。

这时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带着温暖的力量，拉了我一把，将我与陈知勇纠缠着的黑烟拉断。

“不要——”因这崩断的力量，他彻底失去了抵挡锁链拖拽，下一秒便被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惊魂不定的看着他消失的角落。

回头说道，“多谢你，莫神婆。”

莫神婆看上去如生前一样，与我和小棠不同的是，她身上多了一层蒙蒙的土黄色光芒，也许这就是修行过的特征。

她慈爱的朝我点了点头，“去和小棠告别吧。”

我点点头，又想了想问道，“莫神婆，您会去哪？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每个生命都各有归处，能同行一段已是缘分，至于日后么，”她叹了口气，悲悯的看着我，“你……要留神。”

留神什么？

我有些疑惑，不过赶着去见小棠，也没来得及细问，匆匆穿过墙壁，朝校外走去。

临走回头望了一眼，莫神婆的影子在我身后逐渐变淡，她看着我好像张口说了两个字，但我没听见声音。

我知道小棠在哪里等我。

在去见她的路上，我想了许多。

人生苦短，相聚只是一时，离别却是永恒。

隔了这么多年，我与小棠终于结成正式的夫妻，真正相聚的时间太少太少，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小棠能够报仇化解执念，安归地府，重入轮回，才是对她最好的。

我加快了脚步。

越来越快。

急迫的心情，与当年为与小海棠约会等待见面时的心境重合，仿佛回到旧日时光。

我朝校园后门跑去。

那棵经年的大槐树下，小棠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如昔日。

我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近。

她转过身来，侧头朝我展颜一笑，“耒哥哥，你终于来了。”

不知不觉间，我眼中一酸，强笑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小棠轻轻挽住我的手臂，靠在我的胸口道，“我只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只要我一直等一直等，总会等到你来的。”

“嗯。”

我深呼吸一下，平稳一下气息，笑道，“可是我已经长大了，小海棠还是个小姑娘，现在你已经是我的新娘子了，你会不会嫌我老啊？”

“不会啊，”她笑着伸出手，踮起脚尖用手指在我脸上描画，划过鼻梁，摩挲我的眉框，额头，脸颊，嘴唇……

我忍不住，轻轻在她手心吻了一下。

她有些怕痒，咯咯笑着，将手藏在身后，“我以前，就想象过你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果然象我想的一样好看。我们还成了亲，我的丈夫这般俊朗不凡，真是太好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缝，那样的笑容，和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灿烂，耀眼得让人流下泪来。

“真是太好了。”她娇软的身躯逐渐变得轻盈，变淡。“能够和耒哥哥约会真是太好了。”

“我们履行了小时候的约定，能够成为耒哥哥的新娘子，真是太好了……”

她逐渐浮到半空中，声音越来越细小，最终象泡沫一样化作虚无。

“嗯，真是太好了。”我说道。

小棠的执念，从来就不是找凶手报仇，而是我。

她只是一直在等我，履行那个约会而已。

而我自己的执念，我现在也有所觉悟了。

仔细回想，莫神婆对我张口无声说的那两个字是：

放下。

我苦笑了起来。

就那样静静的站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太阳落下，长夜将至，明日太阳又将升起。

天时循环往复，永远不老，永不停息。

……

我拎着行李箱从车上走下，那辆长途汽车随即开走，扬起一阵灰尘。

我在H市医学专门学校读书，已是第五年，忽然接到堂弟发的电报说大伯病重，只得请假回来。

踏上故乡之土，便有一种非常怀念的情绪不断在心中回响。

想见她。

好想见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