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社会，一个人有能力报复你，却没有选择报复你，算是一个好人了。

　　二〇〇四年春天，文姬从扬州一路杀将到苏州，因为她取得了企业法律顾问资格,有了跳槽的资本。

　　文姬应聘嘉华法务部经理一职纯属看在钱的份上，所以叶大成为她的顶头上司也是一个机选结果。

　　叶大，本名叶天麒，嘉华总裁办主任。“叶大”是文姬私下里给他取的戏称，含义有三：一是他姓叶；二是他在家排行老大；三是他的形体高而胖，看起来很大。该雅号他本人并不知晓，仅限于文姬和同办公室小姐妹们八卦时使用。

　　据说，叶大是庄老板的军师和师爷，是嘉华的功勋元老，庄老板也要礼让他三分。

　　嘉华简直是叶姓人的道场——除了叶大的弟弟叶天蛟是物资中心主任外，其儿子、儿媳、侄子、堂侄子、外甥女等等，都分散在嘉华的角角落落。由此可见，叶姓家族和嘉华集团的关系非同一般。

　　试用期头一个月里，文姬每天都早早来到办公室，抹桌扫地，洗杯打水。每每在叶大挺着大肚子走进办公室之前，她都会为他泡好枸杞子水。

　　伺候人绝不是文姬的强项，但她认为自己的笔试成绩得到了叶大的首肯，做人得有感恩之心；况且，叶大掌握着她在嘉华的命运前程，焉能不小心侍奉着？

　　当然，叶大对文姬也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仿佛一辈子都不打算在她面前端起领导的架子，所以文姬偶尔也会在工余时间和他闲扯几句。譬如：我家在诸暨城关，您老家在绍兴什么地方，我酒量不行，您好像不怎么喜欢喝茶……除此之外，文姬无论按哪个键，都无法打开叶大的话匣子，因为他除了“呵呵”还是“呵呵”。

　　呵呵就呵呵吧，总比办公室一片死寂要和谐得多。那时，文姬认为叶大至少是一位值得信赖、容易相处的上司，尽管他作为男人来说对自己没啥吸引力。

　　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使文姬对叶大的看法不再停留于刻板印象，而是有了一种坐过山车般的强烈感觉。

　　混凝土制品公司是嘉华子公司，因缺少生产资金，想在集团内部搞一个员工集资，但又怕惹来非法集资的麻烦，就请文姬这个法务经理起草一个打擦边球的方案。

　　方案出来后，他们又给外聘的常年企业法律顾问邵律师去过目。

　　邵律师看后出具了两点法律意见：一是此事只要内部没人举报，也不是不可行，许多企业也在这么做；但一旦由此产生纠纷，集资合同不能作为主张权利的证据。二是该项行为仍有非法集资的嫌疑。邵律师建议混凝土制品公司以向集团内部员工借款的方式处理此事。

　　文姬认为要办得稳妥些的话，就按律师意见重新修改集资方案。她征得叶大的同意后，把集资方案的性质明确定位为“企业向员工借款”。

　　当这个方案提交集团行政例会讨论时，却遭到高管们的议论纷纷和强烈反对。他们认为是文姬自作主张地把集资方案弄成了借款方案。

　　文姬这个法务部经理当然无权参加高管们的行政例会，但她听说叶大在会上并没有说明方案初稿是源于邵律师的意见，而非文姬自作主张。

　　会后，叶大只是面无表情地叫文姬把方案再改回来，并没有说明任何理由。

　　如果文姬是一颗算盘珠也就罢了，被人拨上拨下都无所谓；可她偏偏不是算盘珠。当总裁秘书阿玲嗲声嗲气地指责文姬：“你怎么把方案弄成这样了？”时，文姬大为光火，高叫着：“这哪是我自己要弄成这样的？一是采纳律师的意见，二是征得叶主任同意的。”

　　此时叶大在场，他那灰色的脸庞陡增了几分惨白。

　　法律、规则、秩序等在嘉华这样一家不上不下的民营企业里，如同一块块遮羞布，需要用时就用一下，用起来不方便时就弃而不用。

　　一天，安装公司沈经理提交了一份关于商品混凝土供应的三方合作合同，报请法务部评审。合同内容如下：嘉华安装公司是该项工程的总承包方，对于发包方与之签约的混凝土供应商进场的混凝土，负有接收、清点数量、检验质量和通知供货的义务。

　　按理，发包方（甲方）、总承包方（乙方）、供应商（丙方）等三方关系不难理顺，只要顺着总承包合同双方排列顺序即可。况且没有总承包合同，哪来这些分项配合合同？而资历颇老的沈大经理把这三方关系重新排了队，总承包方变成丙方去了。

　　文姬当时书生意气正浓，企图在合同管理上来一个拨乱反正，一是显显自己的身手，二是给庄老板留下个好印象。因此，文姬在评审表上签署了“建议规范排列合同甲乙丙各方”的意见。叶大签字表示赞同，更可喜的是庄老板也在评审表上支持文姬的意见。

　　结果是，沈大经理看到评审意见后气急败坏，骂文姬“捣什么糨糊！”文姬被他当众羞辱得无地自容。而此时的叶大只是讪讪地笑，连一句话都没有解释。

　　最后，合同没改一个字，叶大乖乖地给沈大经理盖了章。文姬的评审意见全当是放屁！

　　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姬对嘉华的感觉越来越糟糕——她觉得自己在嘉华就是一个笑话，庄老板、叶大、沈经理们似乎都在给她下套，然后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重合同守信用”单位评审季。今年该项参评工作的材料准备任务自然落在了文姬的头上。

　　文姬忙乎了一个多月，总算搜集了厚厚一大本资料，当然里面不乏一些造假的文件和数据。

　　资料送到主管的工商局后，工商局便派了一拨人来嘉华考核评审。说是来考核评审，实际上是来大吃大喝的，这个规矩大家都心知肚明。

　　文姬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怕自己“hold”不住饭局，一时慌了神。叶大怂恿她去请财务中心的牛总来作陪，因为牛总吹牛的本事那叫一个绝。

　　牛总假意推辞一番，便欣然前往。叶大自然也加入了陪吃的行列，但他并不以主人翁自居。现在宴席的东道主是牛总，伺候宴席的丫鬟则是文姬。

　　牛总一边自如地应答评审团的各种问话，一遍豪爽地点了茅台、鲍鱼、鱼翅……反正不用他自己掏腰包。

　　一桌丰盛的宴席换来一年一度的“重合同守信用”单位称号，对文姬来说是一件新鲜事，但对叶大、牛总来说应该是一个惯例吧。

　　饭后，文姬去结账签字开发票，发现这桌宴席竟吃掉了三千多。

　　文姬经手了这么一笔数目不小的开支后，当务之急是报销发票。叶大签了字后，文姬拿着发票和报销单去找庄老板签字。

　　文姬原以为庄老板会爽快地签字，并顺便说一句“你辛苦了”，毕竟她忙乎了一个多月，此事算大功告成了。谁料，庄老板看着发票，竟皱起了眉头。

　　“一桌饭怎么吃掉这么多？”

　　“……”

　　“谁点的菜？”

　　“……”

　　“我就搞不懂了，评这玩意儿要花这么多钱！”

　　“……”

　　文姬真没料到庄老板会说这番话，一时语塞。庄老板很不耐烦地签了字后，文姬拿着发票一肚子委屈地退了出来。

　　通过这几件事，文姬对叶大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看法。

　　文姬认为：他是个宁被人误解也不愿辩白的闷葫芦，他是个不肯得罪人的滥好人，他也不可能勇担责任来庇护自己的下属……或许这就是他的保护色，就是他能够取得庄老板的倚重并把叶家渗透进嘉华的杀手锏吧。

　　另外，叶大晦涩难懂，也不愿意让别人了解他；他发出的指令常常含混不清，致使文姬好几次在合同工作上完工后又返工。

　　有段时期，文姬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和叶大几乎无话可说。她感到窒息，想到自己反正还在试用期，干脆辞职走人算了。为此，文姬还找到管人事的汤主任，诉说了叶大的诸多不是。

　　转眼，三个月使用期快要结束了。文姬想想自己和叶大的关系已经搞得很僵，加上上次因“重合同守信用”单位评审一事让公司花费不小，庄老板已不如刚开始时那般待见她了，看来转正无望，还是做好卷铺盖走人的准备吧。

　　又一个没想到，在文姬的转正问题上，叶大居然没说她的坏话，还直夸她认真敬业。这样一来，文姬顺利地和嘉华签订了正式劳动合同，还加了三百块钱薪资。

　　后来，文姬因为参加自学考试几次需要告长假，叶大也是屡屡准假，从不为难。在工作方面，他该放的放，该支持的支持，从不多话，不是那种左右不放心下属的婆婆上司。

　　最可贵的是，叶大象一头老黄牛一样默默地耕耘着，既不过问下属们在干什么，下属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时间长了，文姬也就适应了他的脾性，乐得在上班时间里浏览一些与工作无关的网页，或跟天南海北的网友在QQ上扯闲篇。

　　想想也是，比起那些小鸡肚肠、心术不正的上司，文姬觉得叶大算得上是个正人君子了。

　　有一天，文姬做了一首小诗来称赞叶大，以谢“不杀之恩”，也算是对他的一个素描吧——

　　《叶大》

　　满腹学问肚大，一头青丝霜打；

　　忠实勤俭俱有，鞠躬尽瘁无杂。

　　不苟言笑少话，侠骨柔情通达；

　　小人如林当今，君子堪称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