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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言
“朕自会安排苏言的去处,太傅再耽搁,便要误了下棺的时辰了。”
隔着薄薄的黑纱,许冶隐约能看见君于远唇边浅浅的笑意。
他心下一突,这苏言生前不仅让皇子之间相斗厮杀,又给太子出谋划策,想必为难了新帝不少次。
若非死得早,看怕也难逃罪责。
只是,皇上此言,却让许冶头皮一麻。
棺木中不见尸首,这苏言是被挫骨扬灰,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萧霖轻飘飘地瞥了空棺一眼,眼底隐隐带着几分讥讽:“人都死了,皇上这般又是做戏给谁看?”
君于远轻轻柔柔地笑了,对他的讥笑丝毫不见恼意。
反倒是原先跟在丧车旁的年轻男子不悦地蹙起眉,低喝一声:“大胆——”
萧霖认出此乃君于远提拔的新任御前侍卫陈瑾,目光一顿,并未多加理会,转向了一旁的妇人:“霜姨,在下会替苏言好好照顾你的。”
唤作“霜姨”的妇人诧异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棺木,面色苍白地退后一步。半晌,敛下神色,淡然道:“萧大人,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城郊的观音庙已经替老妇留下一间陋室,原想等小苏入土为安,再……”
话语一顿,她眼角微湿,许久才平复了翻滚的心绪:“既然如此,老妇这便起行罢。”
一副空棺,留下又有何意义?
霜姨回过头,最后深深地望向棺中熟悉的青衣,毅然转身而去。
由始至终,她仿佛没有看见站在眼前的是明国新帝,丝毫没有请辞的意思。
许冶微愠,上前正要发难,却被君于远抬手止住了:“霜姨,朕让陈瑾送你。”
“不必了,老妇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这去观音庙的路还认得。”生硬地拒绝了他,李霜挺直腰板,眼中含着怨恨、悲痛与惋惜,快步离开。
她从小养育的孩子,正值大好青春之时,却就这般葬在此片土地里,让李霜如何不痛心?
虽然她明白,这是苏言的选择,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李霜如何不哀恸?
即便是仅有的一刻,她也不愿再同那刽子手站在一起。
若非君于远,苏言又如何会落得这般的下场?
许冶目瞪口呆,这小小的妇人昂首而去,身旁的君于远的神色仍旧不痛不痒,嘴边噙着的笑意更是不减。
他不知该说新帝心思豁达,还是喜怒不形于色。
重新盯上棺盖,下棺,掩土,立碑。除去林间鸟雀偶尔传来扑腾翅膀,又或是几声啼叫,周侧一片寂静。
跟随的百姓离得远了,并未有人发现棺中无人。
在场的几位官员却是看得真切,却也装作糊涂。
自是明白祸从口出,这副棺木里是实是虚,不过是皇上说了算,又何必硬是要把脑袋伸出去讨罪?
君于远静静地站在石碑前,碑上只得“苏言”二字。
那些富丽堂皇,亦或是虚情假意的前缀后缀,对于沉眠于地下的人而言,又有何意思?
他抬手除下斗笠,露出一双含笑的清目。面若冠玉,不若萧霖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柔和亲切。
若非事前表明了身份,近旁的百姓,也不过认为他是哪户人家宠溺的翩翩小公子罢了。
许冶走前几步,垂眸恭谨道:“皇上,这早朝的时辰……”
君于远仿佛从沉湎中惊醒,侧过头,微微笑道:“早朝,确实误不得。”
陈瑾早已利落地将两匹骏马牵了过来,君于远一跃而上,朝众位大臣又是一笑:“几位卿家,若不尽快,怕是要被御史参上一本了。”
说罢,他一踢马肚,踏雪骏马飞快地扬长而去。
许冶略略一怔,身边那侍卫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着急道:“老爷,轿子还在城门候着,若无马匹,怕是赶不及早朝了。”
他眼前一黑,这皇上见几人跟来,也不提醒,任由他们尾随到最后。如今策马而去,丢下的大臣面面相觑。
对视片刻,几人皆是一叹。
不是不会骑马,只是这荒郊野岭,要去哪里寻马匹?
御史的这一本是参定了,谁让他们出门偏偏遇着皇上,又好奇心使然跟了过来?
远远见两匹骏马飞掠而来,守卫有眼色的立刻大开城门。
一位身穿素色绫罗衣裙的女子立在路边,目送两人急匆匆地赶往皇城的身影消失在街口。
“小姐,你这是去哪里了,让人好生担心。”妇人踩着三寸金莲,气喘吁吁地疾步走来。抹了把额上的汗,满目担忧:“你这身子才有了起色,别又累着了。”
女子脸上戴着薄纱,掩去了半张面,看不清容貌。只是那双墨黑清透的眼眸,犹若黑曜石那般光彩夺目,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这双眼的主人,容貌显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妇人焦急地侧身挡去周围或探究,或色迷迷,或好奇的视线。女子见状,轻笑道:“乳娘,我在屋里闷得慌,不就走了几步,不妨事的。”
乳娘一听,登时红了眼圈:“都是那杀千刀的小叔,分了家,得了财,还贪心不足……要不然,好好的小姐怎要沦落得跟我这婆子靠双脚走动?”
她越说越是伤心,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看别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出门坐轿、乘马车,身边几个嬷嬷和一圈的丫鬟伺候着,可怜我家小姐,身世坎坷,又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说到此处,乳娘“呸”了几声,念叨着两句祈求神佛的好话,想是刚才的话未免晦气。
女子听这些话不知多少回了,而今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什么都没留下。
再说,那些大户小姐有什么可羡慕的?
一副柔弱无力的模样,出门都要两三个丫鬟搀着扶着,像是要病入膏肓,手脚软得像面条,走一步喘上一会,不知何年何月才上得了马车了。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对乳娘说出口的,免得乳娘又将方才念叨的话,足足又翻上一倍。
见妇人终于是住了口,她连忙柔声安抚道:“事情都过去了,乳娘且放宽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时候未到……这些话,不也是乳娘告诉我的?”
女子撇撇嘴,叹道:“如今我们相依为命,也别叫我小姐了。乳娘打小便照顾我,就跟娘亲那般,不若唤我的名字?”
“使不得,主仆之礼不可费。”妇人连连摆手,面露难色。
女子看向她,低垂着眼,黯然道:“我娘起的名字,怕是往后都要听不见了……”
见她如此,妇人心有不忍。踌躇片刻,终归是败下阵来:“苏小姐……”
被女子不高兴地一瞪,乳娘无奈一笑:“言儿。”
听罢,女子眉开眼笑。
苏言不明白,经历了那样的剐心之痛,为何还能活下来。
或许上天怜悯,又或许她心愿未了。
于是,让她摇身一变,成了苏家小姐,成了另一个“苏言”。
适逢家中惊变,家主身亡,家财旁落。这苏家小姐不过是庶出,生母并非府内有名分的侧室、侍妾,不过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通房丫鬟。没享几年清福,就撒手人寰。
后来当家的是苏家嫡子,见苏小姐体弱多病,生母早逝,又不得爹爹疼爱,便拨了几个丫鬟、婆子去了院里照顾,月钱也不多不少地供着。
这些都是乳娘说起的,可惜日子平平静静的,却因为家主突然暴毙,一切都变了样。
苏言捧着镜子,单手覆在脸上揉揉nīe捏。
镜里的倩影霎时变了样,却仍能看出秀丽的五官,以及眉宇间难掩的动人之色。
不用乳娘继续说,苏言也能猜得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外乎是小叔趁机占了苏家,偶然间遇上了苏小姐,被她的美貌迷了眼,于是想要把人抢回去。
幸好乳娘机警,一见小叔眼神不对,又请苏小姐到偏僻的楼阁一举,立刻拖延着时间,一面让院里腿快机灵的丫鬟去请了小叔的大房来,这才躲过了一劫。
只可惜人的虐根性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何况随着年岁的增长,这苏小姐的容貌越发祸水。
那大房原本家中有些势力,手腕了得,算是压住了小叔。谁知小叔是个商才,又有苏家数十年来经商留下的路子与钱财辅助,如虎添翼。
不得已,大房也怜惜苏小姐这个无辜的姑娘,送了她好些钱银,趁着小叔不注意,派人将她与乳娘离了苏府。
苏言放下镜子,低声一叹。
可怜这苏小姐一路担惊受怕,又享受惯了,如何受得住风吹雨淋。出府没一个月就病倒了,来势汹汹。
醒来的时候,壳子里早已换了人。
想起睁开眼,看见乳娘又哭又笑,握着她的手时,面上掩不住的欣喜与疼惜。那一瞬,苏言便将她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中,好生保护。
前生她一味追逐着前方的人,却忽略了霜姨守在屋内日夜担忧。
苏言错了一次,不愿一错再错。
只是禁不住心底一痛,当日霜姨听闻她的死讯,恐怕要伤痛欲绝。
今早偶然上街,冥冥之中仿佛有人指引。
不料,却在路上见到了霜姨。
以及,那个人……
霜姨瘦了,一双通红的眼,不知哭了多久。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要支持不住而倒下。
她握着拳头忍了再忍,手心被指甲戳出一道血痕,这才勉强按耐住想要踏出的双脚。
苏言多么想上前,与霜姨重聚,告诉她,自己还好好的活着。
但是当对上那人的双眸时,她便退却了。
隐在小巷的阴暗角落,避开了那人的视线,静静地注视着。
即便戴着斗笠,苏言也能猜得出,那人脸上定是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那双眼,看向旁人时,总是含着丝丝缕缕的温柔之色,令人不知不觉中,沉迷,留恋,不舍。
因而,多少女子对他一见倾心,又有多少英雄谋士,甘心替他卖命。
苏言闭上眼,将突然而来的涩意压下心胸。
旁观者清,离开了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千千万万谋士中的一员。
而且,还是一块心甘情愿的,匍匐在地,成为君于远踏上明国顶峰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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