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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苏权与沈穆互为政敌,二人在朝堂之上斗的厉害。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势要不死不休。
今日我弹劾你,明日我弹劾你,早已是家常便饭。
“沈穆啊沈穆,纵使你衣冠楚楚,封侯拜相,可在我眼里,同一条狗别无二致。”
这是苏权的原话。
每每思及至此,沈穆便愤愤咬牙。
苏权那轻狂语调似又在耳边回荡,沈穆辗转反侧卧于床榻,睡不着。
可满脑子都是紫色朝服下苏权那纤细的腰肢。
1
金銮殿,晨钟撞过九响。
苏权连升三级。
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如昔:“臣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圣恩。”
朝毕,苏权被祝贺的官员围得严实。
沈穆不喜啰嗦泛酸的官场话,正欲离去。
“苏大人这紫袍穿的精神,倒衬得旁人都成了泥胎木偶。”
韩誉话音未落,苏权便躬身行礼,语调淡然,“韩大人谬赞,在下实不敢当。韩总督管辖西南,治理有方,无不称赞,在下拜服。”
韩誉冷哼,不置可否,甩袖离去。
待群官离去,苏权挑眉,斜眼瞥向站在角落的沈穆。
沈穆被苏权这双眸盯着,蓦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苏权可恨至极,可这一双凤眸当真好看。沈穆又想起那年冬日的那场大雪。
“我连升三级,沈大人,怎的也不贺一贺?”
苏权依旧斜眼瞥他,嘴角笑意愈发清浅。
沈穆指节攥的发白,生生压下脑中那些个荒唐念头,随即,浅浅一揖,淡淡道,“祝贺。”
苏权似有些无聊,轻甩广袖离去。
瘦削的身体在蟒纹缎朝服中轻轻晃动,腰带也随着走动在细腰上轻晃。
沈穆盯着这人背影看了许久。
苏权属狗,见谁咬谁,此狗当真记仇。
“沈大人,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竟遭他这样针对。”
苏权走后,不知何处冒出的同僚在一旁调笑着打趣。
沈穆想起初见那日,苏权自西北班师回朝。
军队浩浩荡荡,为首之人斜斜跨坐于马上,好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真真晃的人移不开眼。
胡人压境西北,烧杀劫略,无恶不作。步军统领苏权率兵死守,终击退胡人,遂班师回朝。
百姓立于长街两侧,欢呼庆贺,不时伸长脖子,欲一睹平定西北少年将军的风姿。
“当朝新贵,眼下必是平步青云,谁人能比?”
“得天子垂青,另眼相看,升官之快,令人咂舌啊。”
韩誉在队伍中冷哼,不置可否。
苏权鲜衣怒马,胸口系着象征军功的红色绸缎花,直晃的沈穆眼睛疼。
沈穆只在一旁呆呆瞧着。
人群中欢呼的声浪再次翻涌。
红色的绸缎花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弧线,随后,稳稳落入沈穆怀中。
苏权侧身回望,笑的张扬,随即策马离去。
沈穆仍盯着马上之人那绑的紧紧的腰带,将腰肢勒出好看的弧线,直至马蹄声渐渐远去。
沈穆捧着绸缎花,上面的金线似乎在他掌心烙出细密的疼。
一旁的韩誉摸不着头脑,“这位苏将军可是沈大人的旧相识?”
沈穆摇头,“不识。”
初见那日,那个明媚张扬的笑,似是早已烙进沈穆骨骼。
却不想,风光霁月的皮囊下竟藏着这样可恨的灵魂。
此子实则阴险狡诈,眸眼之中全是算计。
2
金銮殿檐角铜铃在朔风中作响。
韩誉死盯于阶下跪着的苏权,指节在玉笏上碾出青白。
苏权恭谨开口,尾音却似毒蛇吐信:“臣恳请陛下彻查南峰事件,韩大人治下死伤三百余人。民间流言不断,韩总督却隐瞒不报,不知是何缘故?”
殿中骤然死寂。
韩誉喉头发紧,泛起铁锈味。
皇帝高坐殿堂,垂眸扫过苏权,不怒自威。
“苏卿言之凿凿,韩卿可有话说?”
韩誉跪地开口,“陛下明察!”
“南峰地势险峻,本就沟壑纵横。入夏以来暴雨连绵,山石松动,山脚村落这才遭了难。”
苏权抬眸,一针见血,“韩大人既知雨季危险,为何不提前加固山体?”
“且韩大人管辖南峰数十年,百姓安定,从未发生天灾伤人事故。陛下,此事疑点颇多,臣愿领旨彻查。”
“准!”
南峰天灾之事,沈穆自是疑心。
苏权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只是苏权阴险狡诈,居心叵测,从不做无益于自己之事。
此刻,沈穆心早已不在朝堂之上,只是盯着苏权恭谨跪在殿中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天子声音威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临了,又补充句,“苏爱卿留下。”
不知是否是沈穆错觉,苏权身形微微一顿,遂又恢复如初。
沈府。
沈穆心不在焉,由着侍从为自己褪去鹤氅,脑中却满是苏权跪于大殿之上那瘦削的身形。
“大人,今日是怎么了?”
“可是早朝苏狗又针对大人了?”
沈穆一言不发,侍从小尧却滔滔不绝。
“大人,要我说,您也忒好性子了。那苏狗,见谁咬谁。也不知大人您怎么得罪了他。”
……
3
十年前。
雪,冬雪,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刺的眼睛生疼。
小乞丐裹着破棉絮,两只脚早已被冻的青紫,没了知觉。
小乞儿,无父无母,生于乞丐堆。
自记事起,便跟着老乞丐乞讨为生。
老乞丐手下有十多个小乞丐,他便是其中之一。
天不亮乞讨,食不果腹,乞讨所得尽数归老乞丐所有。
在小乞儿见到两个同伴因逃跑被抓被老乞丐挑断手筋脚筋后,他害怕了。
小乞儿自然不愿断手断脚,于是,趁老乞丐睡熟,他赤着脚,鞋也顾不得,一直往南跑。
好在,小乞丐运气不错。跑跑停停,两天后,确认老乞丐断不可能追上,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饿了乞讨,饱了赶路,沿着岭南方向,一直走到了冬日。
高门大户,朱红的大门,威严的石狮子,气派极了。
他识得几个字,玄色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柳府”。
小乞丐饿的难受,实在走不动道,他凄凄惨惨的缩瑟在石狮子的一角。
或许,他会死在这个冬日,会死在这场冬雪中,小乞儿这样想。
他揣着手,缩了缩脖子,似乎向命运妥协,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终点。
可,那个人,比死亡先一步。
那天,他见到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之人。
那个谪仙一般的人物,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如雪峰之上孤傲的雪莲一般,不容亵渎,只能瞻仰的人物。
柳府独子柳清九。
奴仆簇拥着他走出柳府,毛茸茸的鹤氅衬的他更加清寂。
柳清九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不曾多分给自己一个眼神。
小乞丐第一次体会到了难堪,登时便臊红了脸。
心中暗自悔恨,自己不该缩在此处,污了柳府清净,惹人厌烦。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走走走,也不睁开眼瞧瞧!这是你能待的地吗!”管家驱赶着。
几个年龄同他差不多的小厮好奇的伸长脖子看他。
小乞丐低着头,嗫嚅着起身,拖着冻僵的脚,正欲离开。
突然有个清亮的少年声,“等等。”
小乞丐在五步外停住,却不回头。
“小叫花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摇摇头,“我应是姓沈。没名字。”
他头更深的垂着,盯着自己冻烂的脚。
他自降生,便未见父母,更不知他们是否尚在人世。
只曾听老乞丐提起,自己的母亲姓沈。当然,真假也未可知。
“穆者,温和,敦厚。”
“从今以后,你叫沈穆可好?”
小乞丐愣住片刻,随即,重重的点头。
名字!他有名字了!他有名字了!
沈穆。沈穆。
他一遍一遍在心里默默唤着这个名字。
4
沈穆缓缓睁眼,掌心一片濡湿,连带掌中握着的青玉也濡湿。
眼角残留着已干的泪痕。
温润的玉佩早已被摩挲的棱角圆顿,
暗纹中似还嵌着上元节的香灰。
沈穆想到那个人,遂将玉佩贴在心口。
已经十年了,早已物是人非。
“大人,车骄已备好。”小尧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太和殿。
编钟轻敲,宫商角徵羽的曲调流转间,舞姬们如惊鸿掠水,似游龙盘旋。
薄纱在烛火映照下透出朦胧的绯色,金粉勾勒的流云纹在衣袂翻飞间若隐若现。
韩誉用银筷搅动菜肴,笑纹却未达眼底。
“要我说,晚宴也无趣,年年都是如此,奏乐编舞没个新意。”
天子不在,韩誉酒过三巡,更是大胆。
没人搭话,韩誉自顾自调笑着,“要我瞧着啊,苏大人,那腰肢、那身段,宫中舞姬也不堪相比。”
韩誉轻嗤,讥讽不屑神态毕露,“要不,苏大人,来台上一舞助兴,可好?”
沈穆闻言蹙眉,起身紧紧抓着韩誉小臂,“韩大人,您喝醉了。”
沈穆边说边示意手下,将韩誉拉走。
韩誉羞辱之意过于明显,苏权端着茶盏的手只微微顿了顿,面上并无不愉之色。
“苏大人的腰软着呢。”
“怎么,偏你舞不得?莫非这官升三级,连带着腰板也直了也硬了?”
“韩大人,自家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心赏舞乐。近日似有疯言,南峰发现金矿,那可是韩大人管辖之地,怎得朝廷不知?”
韩誉不置可否,佯装醉态,“既是疯言,怎可当真!”
“真不真,假不假,我尚且不知。我只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韩大人,还是善自珍重呐。”
苏权抬眼,眸底氤氲着温润的笑意,好似全然没将这番羞辱放在心上。
苏权不在意,沈穆可做不到。
紧抓韩誉小臂的那只手掌愈发用力,好像要将其捏碎一般。
韩誉登时便疼的龇牙咧嘴,可口中羞辱之言一刻不停。
“本官瞧不上你那副轻狂样!”
“靠手段靠姿色可不是长久之计,我便看着你能轻狂至几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靠什么上位。呸!腌臜玩意!”
“好狗好狗。真是一条好狗!上能带兵打仗,下能屈尊暖床。”
“够了!”
沈穆猛的掀翻长案,额角青筋登时暴起。
韩誉调笑羞辱苏权的模样,似无数倒刺,直扎的沈穆心窝子。
韩誉他凭什么如此羞辱苏权!
纵使苏权如此弹劾针对,自己从未有过半分不敬之言。
沈穆眼眸猩红,一手掐住韩誉脖颈,一手挥拳砸向韩誉的脸。
“两位大人,殿前失仪可是重罪。纵使陛下不在,也不该如此丢了体统脸面。”
苏权声音一如既往,透露出事不关己的淡漠。
沈穆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韩誉挑衅在先,自己气不过为他出头,他可倒好,撇了个干干净净,自己反倒惹的一身骚!
沈穆死盯着面前之人,决心此次定不饶他。
沈穆的手指刚触到苏权单薄的腰肢,他便惊的一颤。
沈穆却全然不顾苏权苍白的脸色和慌乱的推拒,掌心滚烫的温度隔着层层衣料灼人,轻而易举将人拦腰抱起,抗在肩头。
苏权的墨发垂落,扫过沈穆胸前沾血的衣襟,惊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沈……沈大人!”
苏权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光天化日,沈大人这是何故!”
沈穆却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地离去,全然不顾倒地的韩誉和其他官员狐疑打量的眼神。
苏权倒挂在沈穆肩头,气提不上来,“放我下来!”
“苏大人记性不好,前日约定,今日晚宴之后,与在下寒舍一聚。苏大人,记不得,我却不敢忘。”
5
朱漆大门打开,丫鬟们见状纷纷震惊掩面,无人敢上前。
沈穆抱着苏权径直穿过九曲回廊,直到将人轻轻放在软榻上,沈穆才终于松开手。
他看着苏权绯红的脸颊和凌乱的发丝,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苏权全没了方才的从容不迫,不敢与之对视,嗫嚅着开口,“你……你当真过分!”
“你简直是个胆大妄为的……登徒子!”
沈穆扯开御寒的鹤氅,冷笑道,“是吗?”
“不过,说起胆大妄为,我还不敌苏大人的十分之一呢。”
“我不知你种种行径究竟有何目的。但我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阴险算计只是自掘坟墓。”
苏权闻言忽的笑出声来,“我要做什么,与沈大人何干?”
“若沈大人觉察我有不臣之心,大可上书弹劾,而不是把我拘在府上,审犯人一般的厉声质问!”
沈穆掐住他下颌,指腹轻轻摩挲,“苏大人如何得势,真当我不知。一月前,我安插潜伏于西北的细作来信。大人,猜猜信上写了什么?”
“‘胡人’来犯,烧杀劫掠,无一不是得了苏大人的授意。‘胡人’头上写着大人您的名字呐。”
“这一招养寇自重用的好啊!”
“你……你!休要胡言!”
“如果你的所为仅是为了升官弄权,那么你已经做到了。倘若眼下你及时停手,我可以当做不知。”
“但如果你还有什么无益于朝堂的心思,那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苏权偏头躲开,后颈却被对方掌心扣住,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尖:“苏大人这样色厉内荏,你明明怕我怕的要死,却偏要强装出一副清高模样。”
苏权冷笑,“沈将军倒是会以己度人。”
“朝廷真不白养你!真是一条好狗!”
“沈将军真是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啊。听闻,沈将军早年街边乞讨,后又在柳府为奴为仆,怎的,柳府一昭倒台,沈大人却得韩誉赏识,如日中天,当真艳羡旁人!”
沈穆紧抓苏权衣领,顾不得其他,这个人当真可恨。
苏权却好似没窥见沈穆双眸纠缠的恨意,自顾自说着,“可惜,当年柳府勾结先太子,意图谋反,落的个抄家灭门倒也不算冤了。”
“只可惜,柳家上下一百一十三具尸首却独独少了柳家嫡子。”
“沈大人,似乎同这余孽渊源颇深呐。”
沈穆闻言浑身僵硬。
柳府独子柳清九。
沈穆寻了他十年。
“沈将军休怪,我也是流言蜚语听的久了,外头风言风语传的厉害,真真假假也尚未可知。贸然提及,勿怪。”
“不过,那柳府余孽恐怕早已横死荒野,尸体早就喂了野狗了。”
苏权眼神怨毒,往沈穆心窝子直捅。
沈穆怒极,瞳孔骤缩,猛地将眼前这个挑起他怒火的始作俑者抵在床榻之上。
紧接着苏权的双手被反扣住举过头顶。
两人剧烈的喘息声交织在京城阴冷肃杀的空气中。
沈穆的鼻尖抵上他的鼻尖,滚烫的呼吸拂过彼此颤抖的唇瓣。
“不许这样说他,我求你。”
这好像是沈穆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弱小、祈求、受伤的姿态。
苏权用力反抗的双手一滞,随即眼眶绯红,却又暗自庆幸,幸好,没点蜡烛,幸好,沈穆看不清自己的窘态。
苏权颤抖着双手抚上沈穆的后脑勺,轻轻摩挲。
“我……对不起。”
苏权第一次低头服软。
沈穆的唇擦过他的唇:“放手吧,好不好,你就非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沈穆嗓音沙哑,“明明……明明有人……想护着你。”
“小九,放手吧。”
苏权僵住,泪珠自眼角滚落。
咸的、湿的、苦涩的,交织纠缠,不分彼此。
这一夜,他们撕开彼此的伪装,露出血淋淋的骨血。
互相舔舐着、温暖着、索取着。如两只受伤的小兽。
是夜,雪化了。
融化的积雪顺着青瓦檐角滴了一夜。
6
盛和七年。
那年沈穆六岁,柳清九八岁。
沈穆在柳府一待就是六年。
柳清九身边总是簇拥着那么多人。
大多数时候,沈穆只能远远的看一眼,但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沈穆只知柳府是高门大户,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神气极了。
却不知柳府背靠太子,府中当家人柳父是当今圣上的老丈人。
柳府嫡女柳湘宁嫁给当时最不受皇帝器重且无人看好的宁安王。
两年后,老皇帝驾鹤西去,宁安王做了皇帝。柳湘宁作为正妻,自然是做了皇后。
同年,皇后生下圣上的嫡子。
可惜,子大难产,生产当晚皇后便无力回天。
皇帝赐名,启昭,满月便被封为太子。
柳府日渐如日中天。
柳父对府中唯一男子管教极为严苛。
母亲时常掩面哭泣,却在看到柳清九时赶忙擦拭干净眼泪。
柳清九只得装作没瞧见,心里却知道,母亲这是在想念已故的姐姐。
清九也思念姐姐。
可父亲教育清九,作为男子,柳家日后的当家人,必须扛起肩上的重担。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枉人知。
这是柳清九一贯的行为准则。
可后来这一准则却被一人打破。
那年上元节。
柳清九罕见的破例,把父亲布置的课业抛到脑后。
他攥着沉甸甸的银子,偷偷溜了出去。
京城的大街小巷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柳清九等这一天等了许久。
小清九不过九岁,被高悬的彩灯迷了眼。
原本打算半个时辰便往回走,回家却发现柳府上下皆因自己乱作一团。
父亲很生气,罕见的发火,清九吓坏了。
他知道家法是逃不掉了。
他害怕的闭上了眼。
可,这时。
沈穆站了出来。
他怯生生的缩着脖子,嗫嚅着开口,“老爷,是我怂恿少爷出门的,您要罚就罚我吧。”
沈穆来府已经小一个月。
虽然只有一个月,可柳清九发觉沈穆好像大了一圈,高了些,白了些,也胖了些。
只是整个人依旧是怯生生的。不敢与人直视。
父亲向来铁面无私,沈穆的屁股结结实实挨了顿棒子。
整个屁股肿的厉害,青紫的屁股上几道血淋淋的印子,刺眼极了。
对于沈穆的强出头,柳清九起初是十分感激的。
可,当柳清九真真切切瞧见沈穆屁股的惨状,登时便红了眼眶。
他是因为自己才变成这样的。
起初的感激便成了愧疚。后来,竟多了些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情感。
第一次见到他,只是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倘若无人收留,必定会冻死在这个冬天。
柳清九心软了。
小叫花子浑身脏兮兮的,没有棉袄御寒,只是裹了一圈棉絮,两只脚也冻的发紫。
可眸眼却亮亮的。
不知为何,柳清九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只小兔子。
后来,沈穆替自己受了罚。
柳清九愧疚极了,总觉得自己欠沈穆一个人情。
吩咐小厨房连着给沈穆顿了一个月的猪屁股。
从那以后,柳清九发觉沈穆更加忠心。
跟屁虫似的,为自己是从。
柳清九得意极了。
7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熬到了春天。
柳清九终于可以出门,他自是欣喜的不得了。
母亲带自己去了青灯寺。
烧香祈福。
柳清九学着母亲假模假样的跪在蒲团上,闭着眼,许愿。
只是添香时不慎将玉佩跌入香炉中。
后来,那枚玉佩自己便赠与了沈穆。只因他巴巴的盯着,眼馋的厉害。
那日。沈穆也许了愿。
柳清九后来试着问他。
沈穆登时便严肃起来,十分认真,“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很厉害的人物。”
柳清九瞧着他那副傻劲,好笑的很,却耐着性子,继续问。
“成为很厉害的人做什么呢?”
沈穆便不吭声了。
柳清九暗自揣摩,无非是做人上人,有钱有权,日后迎娶娇妻美妾,儿孙满堂这一类。
可沈穆只是抬眸盯着自己,一字一顿道,“我要成为能够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哪怕豁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想守护的。沈穆想守护的会是什么?柳清九没再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
沈穆同柳清九一道读书、练武。
是年。
沈穆十一岁。柳清九十三岁。
这年柳家办了一桩喜事。
柳清九的庶姐柳青青嫁给韩少卿之子。韩家也算是京城有头有脸的门户。
女儿出嫁,柳府自是热闹非凡。
沈穆瞧着新娘头上盖着的红盖头
“怎么,沈穆也想娶妻了?”
“没……没!”
沈穆登时羞红了脸,不知所措。
可,是夜,沈穆这家伙不知从哪寻了一块四方红布,非要和柳清九玩什么假扮新娘子的游戏。
柳清九自是不愿。
沈穆却拿着那块红布猛的盖着自己头上。
况且好端端的大男儿,为何偏是自己假扮新娘子。
柳清九想一把掀起盖头,表示抗议。
“因为,因为,你漂亮,像新娘子。”
沈穆边说边掀起自己的盖头。
两人无声对视,不知为何,气氛顿时诡异了起来。
先是柳清九臊红了脸,
沈穆瞧见便笑他,只是,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沈穆也觉得臊得慌。
柳清九推开沈穆,扭头便跑了。
为着这事,柳清九一连几天躲着沈穆,不同他讲话。连柳父都以为二人闹了别扭。
8
“大人,大人!”
小尧在门外将门扣的震天响,
沈穆睡眼惺忪,精神却不错。
转身却发现床榻内侧的苏权早已不见。
“大人!大人!该早朝了!”
小尧在门外依旧将门扣的震天响,扯着嗓子道。
“进来。”
小尧恭恭敬敬推门进来,迎上沈穆不善的眼神。
“我问你,苏大人呢?”
小尧还未娶妻,对昨晚发生之事单纯理解为:
二人在晚宴上发生口角,自家大人气不过,一怒之下,便扛着苏大人回了家。
毕竟在自家地盘,关起门来,想怎么打便怎么打!
只是小尧不明白,两位大人当真打了一夜!
“支支吾吾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苏大人天不亮就走了。”
早上,天还不大亮。
苏大人从房中出来。
小尧在院门口守了一夜,有什么动静自然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小尧明眼瞧着,苏大人的脸没肿,想来男人打架是不打脸的。
只是嘴角破了皮,走路没有以往那般匆匆,反倒是放缓了脚步。
不过,眉宇之间全没了之前的狂妄与神气,想来是被自家大人打趴了。
小尧在心里为沈穆鼓掌,总算是扬眉吐气一番!
只是这两个男人,原本互相看不上眼,斗的是你死我活的。
怎么,顷刻间,便好的睡一张床。
怎么,竟如做了夫妻一般?
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大人物,小尧觉得自己自是不理解的。
“大人似乎心情不错。”
小尧十分有眼力见,瞧得出自家大人今日出奇的开心。
朝堂之上。
沈穆总是忍不住,偷偷瞥向那抹瘦削挺立的身形。
他不由的回味起昨晚来,以致于早朝也不专心。
苏权向天子躬身一拜,道,“陛下,臣有要事相报。”
“准奏。”
“陛下命臣核查南峰天灾致使数百民众伤亡事件,臣现将所查如实禀报。”
“民间风言风语传的厉害。”
“直言,西南总督韩誉,在其管辖之地南峰发现金矿,隐瞒不报。且其强征民夫采矿,不料,矿洞坍塌闹出人命,伤亡百姓及家属纷纷鸣冤。”
“臣闻此言,恐流言污人清白,遂遣部下暗中调查,莫让流言愈演愈烈。可,可谁知……”
“可谁知流言不假!韩总督强征民夫采矿为真,私自采矿隐瞒不报是真,私铸兵器的模具亦是真!”
苏权所呈奏折被重重摔在堂下,天子发怒,“大胆!”
“臣不敢妄言!人证与物证皆在,请陛下过目。”
韩誉慌忙爬跪向前,几乎匍匐着身躯,“陛下!陛下!莫要听信此人胡言!”
“苏权与臣有过节!他要害臣呐!”
“陛下!”
天子发怒,生死皆在其一念之间。
况且韩誉所为,实在不算冤了他。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韩家顷刻倒台。
该抄家的抄家,该杀的杀,该流放的也杀。
借了此事,沈穆觉察出皇帝有心清理韩誉。
皇帝以隐瞒金矿及谋逆之罪将韩誉连同党羽一同收监,并将西南军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9
狱中。
韩誉全然没了以往的神气,竟低声下气的祈求起来。
“隐瞒金矿不报、强征民夫采矿皆是罪臣所为,可私铸兵器,妄图谋逆,罪臣不曾做过。”
苏权挑眉,冷冷笑道,
“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韩大人指点一二。大人采矿许久,可在南峰发现一粒黄金吗?”
“你……你什么意思?”
苏权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竟是个蠢的!实话告诉你,南峰根本没有金矿!”
韩誉脸色惨白,嘴角哆嗦着,“南峰有金矿一事你故意传于我知,诱使我征民采矿……矿洞坍塌也是你所为?”
苏权一言不发,只是笑看着韩誉这个将死之人。
“你竟害我至此!”
韩誉眼睛突然瞪大,不多时,却如泄了气的蛤蟆一般。
“罪臣自知难逃一劫,可府中亲眷实属无辜。望陛下能放他们一条生路。”
苏权大笑,“韩大人,斩草需除根呐!这个道理是您教会我的!您忘记了吗?”
“我不明白!我要见陛下!”
“怎么,你以为陛下不知?”
“哈哈哈!韩大人啊韩大人!”
“兔死狗烹呐。正如当年柳家,如何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如何被抄家如何被灭门,韩大人怎会不知!”
韩誉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苏权,“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苏权心也扑通扑通的狂跳,笑容惨淡,“韩大人,可还记得柳青青?”
韩誉瞳孔骤缩。
柳青青,自己曾经的结发妻子。
他认命的闭上了眼。
这些年,自己不曾有过一日快活。
闭上眼,青青与肚中未出世的孩子夜夜向自己索命。
苏权将桌上的酒盏往前推了推,韩誉苦笑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是我对她不住……是我……”
“在你为权杀妻之时,便已经没有忏悔的机会了。”
片刻,一口黑血喷涌而出。
韩誉死了。
苏权冷冷看着。
“黄泉之路您必不会孤寂。韩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个不少,全会陪着您。”
“安心上路吧。”
10
苏府。
夜幕。不速之客。
沈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苏权端坐正厅,神色平静,他早料到沈穆会来。
“满意了?”
苏权自顾自低着头,“韩誉自掘坟墓,与我何干?”
“南峰并无金矿。其实有没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韩誉以为有。隐瞒不报,私自采矿,自是死罪,哪里冤屈了他?”
“可散步谣言让韩誉误以为南峰有金矿是你所为;利用其贪欲,诱使韩誉强征民夫采矿是你所为;矿洞坍塌是你所为,私铸兵器陷害亦是你所为!”
“沈将军,休要污人清誉。”
苏权一步一步靠近,用那双凤眸就这样瞧着沈穆。
“怎么,沈将军,你要告发我吗?”
“不!”
一双小鹿似的眸子,直盯的沈穆心里发颤。
“怎么,沈将军,你这样看着我是几个意思?”
沈穆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控制不住自己发疯般吻上眼前之人的唇,如小兽一般啃咬。
苏权怔住在原地,任由他索取。
沈穆由浅入深,吻的霸道,异常凶悍。
苏权逐渐有些招架不住。
良久,沈穆用手掌轻抚他的脸颊,语气温柔,“小九,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陛下传旨,请苏大人即刻前往青鸾殿!”
传旨的太监声调尖锐,扯着嗓子,丝毫未将沈穆放在眼里。
“青鸾殿?”
“那是陛下宠幸妃子的居所……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外头风言风语传的厉害。
沈穆并未放在心上。
可眼下情境,联想韩誉先前所言,沈穆不得不信。
可他一定要小九亲口承认。
“你告诉我!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是。流言为真,韩誉所言亦不假。”
苏权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倔强道:“我做什么,我同谁上床,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
沈穆几乎是吼出来的。
“小九,只要你不愿,无人可以折辱你!”
“我自愿!”
“沈将军这是做什么?救风尘?英雄救美?我不需要!”
“我们早已殊途。”
“殊途?”沈穆在口中嗫嚅着这两个字,好似要把它咀嚼消化。
那年许愿,沈穆许愿成为很厉害的人物,成为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那个人,自是柳清九。
可他们一个没问,一个又默契的没说。
“苏大人,软骄已备好。陛下还在等您呢。”传旨太监冰冷的声调传来。
11
“然后呢?”
“说书先生,您别打哑谜。故事最后呢?”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说道,“各位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话说,柳清九化名苏权前来报仇。孤身前往青鸾殿,逼迫皇帝自刎谢罪。”
“可皇帝哪肯。关键时刻,沈穆前来相救,二人合力杀了皇帝。”
“同月,唯一残存的皇室血脉——广宁王称帝。”
“那苏权和沈穆呢?”听众忙问。
“那自是天高任鸟飞。从此做一对闲云野鹤。”
说书先生的故事已讲完。
远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身子,听了许久。
“沈老,您在这,我可一顿好找啊。”
说话的少年不过十二岁,不过,眉宇之间器宇不凡。
沈穆抬眸,眼球已经有些浑浊。
这少年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
沈穆便收养他,教他本领。为他取名念之。
“沈老,我们回家吧。”
西南郊外。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沈穆在这里已住了五十年。
他每日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盯着一座孤冢发呆。
回想在柳府同清九在一起的时光。
在柳府的那些时光,是沈穆一生最美好的光景。
沈穆练武极有天赋。
不多时,柳府已没有可以为师之人。
沈穆与柳清九约定,半年之后,沈穆必定学成归来。
可是,这一去。
柳府变了天。
待沈穆归来。
柳府灭门,柳清九不知所踪。
同月,太子兵变失败被囚,不久便死于狱中。
建安王尉迟珣同韩誉死守皇宫。
同月,宫中传来密报,老皇帝急火攻心,驾鹤西去。
次月,建安王尉迟珣顺应民心称帝。
沈穆所知大抵这些。
那日,清九被一道圣旨宣入皇宫。
皇宫青鸾殿浴池。
皇帝身着玄色浴衣,大马金刀的坐在床榻边,死死盯着苏权。
皇帝勾勾手,苏权便乖巧脱衣。
皇帝一把拉过他,制止脱衣的动作,“苏权,你知道的,我要的并不是这个。”
苏权仰头,嘴角带着讥讽,“陛下,九五之尊,要什么没有。”
皇帝指了指苏权的心窝,“乖一点,不好吗?这样对你我都好。”
“你不喜韩誉,我已如你所愿,杀了他。”
“只要你想,我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财富,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统统给你。”
苏权垂眸轻笑,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我想要的,只怕你不舍得给。”
皇帝轻嗤,“怎么,寡人的龙椅,苏爱卿也想坐坐?”
“自是不敢。”
皇帝冷哼,“近日,爱卿与沈穆似乎走的很近呢。”
“流言而已,怎可当真。”
皇帝猛地将人搂进怀里,不顾对方虚弱的挣扎。
苏权吻上尉迟珣,二人交换了一个缱绻的、湿漉漉的吻。
尉迟珣捏住苏权的下颚,这一刻,他好像终于看清他眼底的倦意。
苏权眸底闪现快意,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倔强。
“苏权,你...”
尉迟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口鲜血登时便喷涌而出,渐了苏权一脸。
苏权突然仰起头,黑血从嘴角溢出:“我不是苏权,我是柳清……九。”
12
苏权去了多久。
沈穆便等了多久。
只是这一次那人没了归期。
那人留给沈穆的只有一封信与数不尽的痛苦思念。
沈穆亲启,展信舒颜:
那年一别,已过数十年。
这世间阴差阳错从未停息。
尉迟珣谋反,伙同韩誉,灭我柳家满门。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沈穆啊沈穆。
我知你寻我十余年,莫要怪我残忍。
这一次,你怕是再寻不到我。
我想葬于西南故乡。
这是我要拜托你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便是:
沈穆,你要好好活着。
在柳府,你曾为我盖上红盖头。
那日,雪化了一夜,滴滴答答的,我听着十分欢喜。
我想,我终做了你妻。
阿穆,我喜欢你。
很久很久了。
或许是你替我挨打的时候。
或许,是那年冬雪的初见。
13
孤冢前,立了碑,上面刻着,“吾妻柳清九”。
一人一孤冢。
那个小土坡,沈穆守了五十年。
收养念之除了因他可怜外,沈穆自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他老早便交待过念之,自己死后,将自己的尸身葬于孤冢旁。
雪,下雪了,又是一年冬雪。
沈穆早已忘记,他这一辈子,看了多少次雪。
那年冬雪,那样寒冷刺骨,沈穆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日。
可,没有,他遇到了他的小九。
那场雪正如今日这般盛大。
沈穆缓缓睁开那早已不复清明的眼眸,望着院中纷飞的大雪,与念之欢喜跳跃的身影。
沈穆嗫嚅着浅笑,声音嘶哑,“小九,你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沈穆闭上眼,睡着一般,只余两行清泪。
小九,终是你错了。
我终是等到了你。
上次,沈穆等了十年,这次,沈穆等了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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