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青，是一名雕青师。

一日，赫赫有名的定远将军，将我从牢狱中带出。他给了我银子，又安排好宅院，执起我的手说了许多荣华富贵的诺言。

但我不为所动。

只因上一世，我全家都命丧他手。

1

牢房昏暗又潮湿，我借着微弱的光亮，将针尖刺入一男子的额头。

粗布下缠着的三层裹布，将xiōng部勒得生疼，可我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熟练地来回勾勒后，一块醒目的“囚”字映入眼帘。

按照大雍律法，流放的犯人需施以黥刑。既是为了在犯人逃跑后用以区分，也是让其饱受皮肉之苦。

这活计在乱世多的是人争抢。

比如我。

从一个丹青画师变为雕青匠，只需一升小米。

“小郎君手艺真好，竟然不疼。”囚犯龇着一口黄牙：“前些日我阿姊上路时，伤口都好差不多了，她特交代我谢谢你。”

他的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牢房的人听到。此时，一个锦衣少年正从隔壁提了死囚出来。闻言，脚步不由一顿。

我收回余光，继续沉默地下针。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握着细针的手微微颤抖，额间也渗出细细的汗珠。

牢门大开，来人竟是狱卒。

还没有来得失望，心口便挨了一脚。狱卒踹完仍不罢休，嘴里骂骂咧咧道：“我说怎么偏你手脚慢些，原来是在这儿做活菩萨，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想做好事是吧，今日爷就让你知道做烂好人的下场。”

他手中的鞭子破空而来，我后颈骤然一痛，随即束发的红绳应声崩断，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看呆了众人。

“竟是个娘们？”狱卒挑起我的下巴。

昏暗中，我仍能辨别出他眼中腾起的欲望，夹杂着惊诧与狂喜。

我本能的蜷缩，却听他恶狠狠在耳边威胁：“男扮女装是重罪，你若是还想活命，何不依了我，同咱们兄弟去旁边快活快活。”

我猛地偏头，狠狠咬住他准备探入衣襟的手指，随着那杀猪般的嘶吼响彻牢房，我知道这一局赌得有些大。

“贱人，我看你是找死！”狱卒提刀朝我走来。

一阵寒光后，我睁开眼，只见灼热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我的衣裙。

那个狱卒倒在一旁，双眼瞪得老大。

一双大手将我扶起，手的主人周身带着淡淡的雪松香，像是要遮盖住什么。

我长舒了一口气。

“这女子我要了。”锦衣少年收回腰间的佩刀，目光落在我沾满赤红颜料的指尖，像是盯着宝藏的盗贼。

救下我的人是定远将军，当今圣上最为倚重的武将。

传闻他十四岁便上了战场，前些年在海瀛之战里以少胜多，助大雍拿下三座城池，立下奇功。圣上特选了相府嫡女为其正妻，一时风光无两。

这样的人居然肯对我假以辞色：“在下萧成睿，姑娘雕青手艺奇绝，不知道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承蒙萧将军恩惠，奴自当报答。”我声音带着一丝羞怯，嘴角含笑，在他眼中显得更加纯良无害。

“你竟认得我？”

“萧将军盛名，大雍百姓无有不知。也是有您这样的大英雄，才有咱们的安定日子。”

我眸中盛满恰到好处的仰慕，引得他眉宇间透出几分自傲。

2

我被他安置在一处宅院。入门前，我细细打量，朱红正门，古铜环扣，门廊下悬着一对褪色的绢纱灯笼，上面写着：林宅。

见我脚步略有停滞，萧成睿解释道：“这是我麾下干将的一处宅子，姑娘安心住着，我所托之事颇为劳神，这里地处僻静，又临江，风景极好，能解姑娘疲乏。”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萧将军，唤奴阿青就好。”

“阿青，如此便有劳你了。”他将一封信递到我手中，那拇指有意无意般在我的腕骨处摩挲。

我脸上飞速腾起一片红温，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

是以没有留意我匆忙抽回的手腕处，那一道浅浅的疤。

萧成睿离开后，我拆了那封信，里面有一张画和银票。

我把银票放在一旁，盯着画细细出神。那画上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翟鸟，想来萧成睿想雕的就是它了。

我唤来婢女小檀，要了三样东西：毛笔、宣纸和猪皮。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整日伏在案前临摹那只翟鸟。狼毫笔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勾勒了一遍又一遍。婢女日日取来新鲜猪皮，我用银针在上面反复刺刻，直到闭着眼都能刺出那十二根尾羽的弧度。

等萧成睿再来时，书房四壁已然挂满宣纸，层层叠叠的翟鸟图在风中轻轻颤动。他在片刻的惊讶后，热切地执过我的手，眼底跳动着火苗：“阿青，你的手真巧。”

“我行伍出身，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以后你便不用以奴相称了。”

待他将我的手覆在脸颊时，突然眉头微蹙：“怎么有股子血腥味？”

我捧了猪皮到他眼前。

“虽然将军告诉我要将这图腾要雕在谁的身上，可原先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翟鸟是祥瑞之物，象征着女子母仪天下，那肯定就不会是行伍之人用得上的。我怕手笨，弄疼了贵人，所以想拿这个练练手。”

“倒是会揣测人心，但你可知人知道的太多，反而会害了自己。”

他脸色骤然阴沉，我慌忙伏地跪拜，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我怕做不好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对阿青这样好，给这么大的宅子住，整日还有人送来那么多好吃的，还有银票拿。”

我压着嗓子里的哽咽，继续道：“我想做得出色些，留下你这个大财主，谁知道你还不领情！”

说到最后，豆大的泪珠从我眼中滚落，惹得他一阵轻笑：“想留住我，只靠这手艺可不够。”

还没等我擦干眼泪，便被一股陌生气息密密麻麻地拢在怀中。我感受到腰肢上那双手，正在不安分地游移。

顷刻间，屋内人影交叠，烛火应风而灭。

我在黑暗中迎合着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

快了。

就快了。

3

翌日，宅子里迎来一位穿着华贵的女子。她虽蒙着面纱，也难掩绝色。

“兄长说经你手的雕青，不仅图案线条流畅，着色均匀，而且皆未感染。”女子说着夸奖的话，可言语中难掩倨傲之气。

“这冰肌技法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带着三分得意：“只要用特制药汁调和颜料，刺入肌肤，就可以保证长期显色又不留疤痕。”

女子眼前微亮：“几日能痊愈？”

“像是贵人这么细腻的肌肤，三日就能结痂脱落。”

“那是最好，否则误了我的婚嫁大事……”

女子忽然住口，看向萧成睿和我的眼神中充满谨慎。

我拿出最细的银针，蘸着特制的青金颜料，在她如雪的额间刺下那只翟鸟。两个时辰里，她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有长睫偶尔轻颤。

“果然没有半分疼痛，兄长究竟是在何处寻到这般妙人儿。”女子对着铜镜，显然极为满意。

“我是从姚县来的，我的爹爹本来是雕青师，但是家中没有男子，才不得不学了这手艺。后来县里发了瘟疫，亲人们都一个个死了……我一路逃到雍城投奔表兄，谁知表兄没寻到，倒把包袱丢了。实在没法子，这才揭了皇榜，男扮女装去混口饭吃。”

“幸好遇上将军，从坏人手上救了我，还给了安身之地。这点子微末技艺能帮上姑娘，我实在是高兴。”

见萧成睿没有出言询问，我便知这套身世的说辞和他查到的相差无几。他那样谨慎的人，不会因着鱼水之欢就轻信于我。

萧成睿和那女子一同离开，他还留下一个人。

“这是我的副将林猛，留下来给你当个护卫。”

我颔首，压着心底的寒意躬身向林猛致谢：“那就有劳林副将了。”

萧成睿，林猛，你们谁也不能幸免。

完成这桩事后，我终于有空筹谋些旁的。萧成睿之前交代过，现下没有旁的事，不必再像坐牢子似的，只要不去闹市，偶尔散散心是可以的。

这是我挽着他衣角撒娇得来的殊荣。

“我不过去西边的成衣铺子裁几身衣服，平日见不到你，便想作身衣服紧紧贴着你。”

“小妖精。想去就去，我让林猛暗中保护你。”他轻轻点了我的鼻头，话语里尽是宠溺。

这一日，我带着小檀出门。正逢西焉二皇子入雍，那阵仗气派无比。听铺子里的人说，二皇子此番是为了娶妻。

大雍和西焉交界，互相和平了许多年，也曾有贵族联姻之例，为的就是增加两国牵绊，一旦来日有敌国来犯，可携手御敌。

掌柜递来一匹藏青色锦布，冲我眨了眨眼。

“小姐快瞧瞧，这是西域进贡的冰蚕丝，触手生凉，夏日穿着不沾汗呢。”

我欣喜地接过，又随手指了一件同色系的锦缎，示意小檀给了银子，抬脚便打道回府。

是夜，我坐于床前，细细拾掇着那匹蚕丝布，指尖轻抚过内里，那里缝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药纱，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4

三更天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我准备起身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将我按倒。

是萧成睿。

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唇齿交缠时的味道，惹得我险些吐出来。一番折腾之后，我枕着他宽阔的胸膛，任由他反复摩挲我掌心的针茧。

“阿青，你不知道今日我多高兴。”

“出自你手的这只翟鸟，送芙妹登上了高位。她自小貌美，又腹有诗书，再加上我打拼下来的声望，日后必得是王后之尊。可惜大雍的皇帝年老，皇子又纨绔，唯一有些才干的五公主又是女儿身，唯有西焉即将登基的二皇子，才堪为良配，他曾在大雍为质，听闻颇信相术师之言，要找有至尊命格之人为妃，那我便安一个祥瑞给芙妹，正中下怀。”

“一旦芙妹为后，有了西焉的助力，朝中再无人敢小觑萧家，就算是她苏玉蓉加上整个相府，也不能奈何得了我。”

他口中的苏玉蓉正是圣上赐婚的正妻，自古以来美貌无双的女子，脾性上总是骄纵些。听闻这桩金玉良缘并不如预期那般美满。

英雄的皮囊下，是与世间男子无二的贪婪。

这份贪婪不仅体现在女人身上，更在权势。

可惜苏玉蓉都不能姑息。她一面打杀了秦楼楚馆里和萧成睿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一面又让母家处处掣肘，绝了萧成睿所有在生意上发展的可能。

“她说既然做了她的男人，就不用再为银子发愁。可我知道，那是在变着法的威胁我，像我曾经刀尖舔血的人，怎能守着她一人？”

我顺着他的话，懵懂却坚定道：“你是大英雄，你想做的事总是对的。”

“阿青真是懂事，你人虽简单，见事却比很多人都明白。”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

“你以后更要小心要谨慎行事，那枚翟鸟图虽说比花钿牢固多了，可一年之后还是需要重新上色的，不然被二皇子瞧出异常，到时候……”

像所有沉浸在情爱中女子对待情郎一般，我眉间的担忧让他很受用。

“不妨事，到时候本将军以探亲之名组一队女官去西焉，你藏在其中，不会引人怀疑。”

我并不是真的怕萧芙暴露，她注定是必死的结局。我只是要让萧成睿知道，眼下的我还有价值，不能任由人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