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长胤许诺我，不会让我受半分委屈。

可进宫之后，身为和亲公主的我备受欺辱，萧长胤却不闻不问。

他很忙，忙着杀我哥哥，覆我家国。

即便如此，他依旧对我深情承诺：“十三，小十三，我是迫不得已，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他爱我的心不假，但我却愈发觉得恶心。

我只是哥哥的小十三，越国的公主，而不是萧长胤的附属。

1

贵妃差人来传我时我早已见怪不怪，身为弱国和亲的公主，若不是有皇帝的宠爱，我早就活不过这些年。

而这份宠爱，同样是双刃剑，皇帝要我活，这位母家权侵朝野的贵妃娘娘，却要我死。

“娘娘……”

身边的大宫女一脸不忿，欲言又止。

“走吧。”

慢慢走去贵妃宫里，止住了渡春的话。

皇帝早些日子御驾亲征，又不知去攻打了哪些国家。

如今他不在宫里，贵妃自是有了更多机会磋磨我。

我的朝月宫离贵妃的仪庆宫有些距离，顶着秋老虎的烈日一路走过去，见着贵妃时我已有些摇摇欲坠。

“璧妃可着实让人好等。”

我僵持着行礼的动作，不等贵妃出言，在座的妃嫔们便你一言我一句地刺了起来，人数不多，倒没有我父王那些妃嫔说话时吵闹，我这样想着，抬头望向最上方那个女人。

“是有些无礼了。”满头珠翠容色娇艳的女人勾唇，似是漫不经心一般说道。

“如此，璧妃便与各位姐妹奉茶告罪吧。”

我站起身来，环视着周围，早有宫女端着茶在一旁等候，渡春气得浑身都发抖，却敢怒不敢言。

无他，不过是这位贵妃娘娘母家强势，是跟随皇帝征战四方的大功臣，任谁见了都得让她三分。

而我，一个战败国随着岁贡送来的无宠公主，却得了皇帝几乎专宠，这后宫，哪里能容得下我呢。

“怎么，咱们越国的公主殿下，是不愿意吗？”

迎着她带着粘稠恶意的目光，我有些消讥地轻扯唇角。

贵妃此举意在羞辱我，这些年里我早已见怪不怪。

若是今日我真的以高位妃子的身份向低位嫔妃敬茶，怕是不等我出了仪庆宫的大门，这些消息便能传遍皇宫，再传出宫外，有心人利用之下，甚至有可能传回越国。

目光略微扫视过幸灾乐祸的女人们，其中有些生面孔，怕是被当做枪使了，真就以为我如此好欺负……

我端起茶杯，在各色目光里随意走向离我最近的位置：

“你！”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全部泼在了那人身上。

“璧妃！”

“放肆！”

“哎呀，本宫手滑了。”我笑吟吟地端着空荡荡的茶杯，看向贵妃。

“都怪那些干蠢事的奴才，也不知是哪个驭下低劣的主子调教出来的坏了嫔妾的轿辇，害得嫔妾一路走来浑身无力，连茶杯都端不稳了呢，贵妃娘娘最是善解人意，怕是不会怪罪嫔妾吧。”

“呵……璧妃真是能言善辩。”

我瞧着贵妃手下的帕子都快捏做一团了，半晌才缓过来，没像往日一般就要对我动手。

“都是娘娘教的好。”我重新端起茶杯，望向这些此刻全员噤声像鹌鹑一般的女人，笑得和善。

“既是嫔妾之过，让众位姐妹们等待许久，这赔罪还是得继续呀，否则嫔妾良心难安呢。”

看着殿中的莺莺燕燕顷刻间变换的脸色，我心中冷笑。

即使秦国排外，我却也是除了贵妃位分最高的妃子，又有皇宠在身，连夕日与我作对的宫中老人都不敢再与我对立，这些年轻的姑娘们竟还敢跟着贵妃，羞辱一国公主。

我倒是能奉茶，只是我这杯茶，又有谁喝得下去呢。

这场闹剧以贵妃手背烫伤，我被勒令禁足抄写宫规结束。

离开时，我再次扫视过这些与来时判若两人的妃嫔们，满意地看到了她们脸上的忌惮。

这就对了嘛，我和贵妃的恩怨，无需她人插手。

希望她们能明白，平日里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我能忍下来，若想透过我羞辱我的国家，还是希望她们能掂量掂量。

2

“娘娘真厉害，不给那群乌合之众一点颜色瞧瞧，她们便真的以为咱们越国好欺负了。”

回去的路上，渡春跟在我身边解气地说着。

我回忆起方才殿中那些妃嫔或手上或头上的茶水，望着我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却不见得有多少快意。

“渡春，这些年来，辛苦你们了。”

“娘娘，渡春不苦，一切都是为了越国。”

“再说了，会有王上来接我们回家的。”

“是啊，王兄一定会来接我们回家的。”

听了渡春的话，我又高兴起来，仿佛透过不见边际的天空又看到了和亲当日那个紧紧抓住我手发誓的少年坚定的模样。

“十三，等着王兄，王兄一定会接你回家的。”

我一直坚信着，所以即使随我和亲而来的侍女如今已不剩几人，即使在这后宫如履薄冰，我也不会服输的。

即使贵妃母家盛大，我不得不在宫中避她锋芒，我也不会给她机会羞辱我们越国，羞辱王兄。

“娘娘……”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个小公主，小孩子的讨厌太过直白，故意撞过来，被我三言两语便吓得放声大哭。

下一刻便被躲在一边的皇兄哄好了。

两个小豆丁行了礼，相携着跑掉，我瞧着有趣，竟也看入了神。

“娘娘，是秀妃的一双儿女。”

渡春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知道她的意思。

两个孩子对我的敌意太明显，秀妃常年深居简出，当年在贵妃眼皮子底下成功诞下一双儿女，得益于怀着身孕的我在前面当靶子。

本以为她这些年一心礼佛，当真是个安分不问世事的人物，却不想，倒是小看她了。

“渡春，若是本宫的孩儿得以出世，如今怕是也和他们这般大了吧。”

我也是有个孩儿的，只是那孩子命不好，偏生投了我这个母亲的肚子。

我福薄，没能留得下他。

“十三，小十三，是朕的错，朕向你保证，朕保证一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杀了她！萧长胤，你去杀了她！”

“十三，贵妃母家势大……朕不能杀她……”

“为什么！你不是说爱我吗？你既不杀她，我便去杀了她！”

“璧妃痛失爱子，神志不清，居朝月宫修养三月无事不需外出。”

回过神来，那冷漠的话语似乎还在我耳边萦绕着，如尖刀一般扎得我心脏刺痛。

想着两个小孩儿牵着的手，我站在原地，有些怀念。

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想笑，低低的笑声从我口中溢出，感受着渡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笑得越来越大声，直至眼角泪花儿都笑了出来，又突然收声，恢复了平静的模样。

“本宫没事，渡春，本宫只是看着那两个小孩子，想起来我的王兄，若是王兄在啊，他也定不会让本宫受委屈。”

“娘娘……”

“本宫无事的……本宫只是有些想念本宫的哥哥了。”

3

宫里的日子无趣，经过那次杀鸡儆猴，也没了不长眼的杂鱼来叨扰，不过是贵妃不痛不痒的禁足，与我而言反倒是难得清闲。

时间一日日过去，连皇帝都快被我忘掉时，他倒是回来了。

宫里到处喜气洋洋的，显而易见，他又赢了。

萧长胤是个很有天赋的人，当初他还是质子，在越国时，王兄就对他很是称赞。

王兄常说，若是萧长胤当了王，那定然是驭下百姓的幸事。

所以后来越国积弱，秦国崛起，萧长胤回去那天，王兄对他说：

“长胤，我们做个约定，若是有一天，我们坐上了那个位置，一定要让百姓们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好！丰元，届时，我们顶峰相见！”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意气风发，热血难凉。

谁都没想到，萧长胤的手段如此迅速，回国不过两年光景，便登上王位，剑指他国。

第一个国家，便是我们越国。

越国在祖父手上时，本是强国，无人敢犯，只是我父王继位后，本性暴露，不事朝政，反而沉迷美色，大兴土木，为他的美人们修建宫殿，好好的国家，硬是变得不堪一击。

秦国军队兵临城下时，父王甚至还在美人的床榻上，是哥哥去见的萧长胤。

不知道二人交谈了什么，回来后哥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整整两日，第三日，我穿着司衣局匆忙赶制出来的不太合身的嫁衣，敲响了他寝殿的大门。

秦国退兵的条件很简单，边境十三座城池，每年十万的岁币，和一位和亲的公主。

哥哥没有告诉任何人，却架不住我们不争气的父王，他害怕秦军锋利的箭矢，只敢派丞相登上城楼，颤声询问。

“十三座城池和你们的十三公主，很简单，不是吗？”

年轻的萧长胤身着战甲，在秦国军队震耳欲聋的呼声中，笑得意气风发又极尽猖狂。

这样苛刻的条件，让城墙上的其他人脸色大变，可这位曾在越国为质子七年的秦国新王，显然太过于了解我们的王。

他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无视了年迈的老臣跪伏在城墙上佝偻的身影，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于是被父王遗忘的我，连名字都没有的我，被随意封了个明月公主的称号，便被他送了出去。

“哥哥，我等你。”

抱着浑身颤抖的青年，我深知眼前这位再正直不过的储君变了，可他还是我的哥哥。

“十三，你等着我。”

而后我一身华丽的嫁衣，随着秦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我生长的故乡，身后是我后来弑父夺位的哥哥，身前是源源不断向我的父王送去的各地美人，和深深俯在地上的，因为那荒唐的岁贡被迫增高赋税的，我的子民们。

他们泪眼婆娑，高呼着公主千岁，我想起的，却是我那满眼庆幸与陌生的父王，和哥哥时常挂在嘴边的：

百姓何辜。

4

“璧妃，朕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皇帝站在门前，看向我时，眼中还有些泛红，想必是累极了。

彼时我正端着渡春悉心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的鸡汤喝得认真，刚想提醒渡春我不爱枸杞时，便见得这个离宫半年的男人进入我的视线，身旁是噤声行礼的渡春。

这些年萧长胤南征北战，哪一次不是这副模样出现在朝月宫，可偏偏这次，我注视着笑得和过往无二区别的男人，心中莫名地慌乱，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的感觉从来都很准的，而下一刻萧长胤拿出来的东西，几乎堵住了我的呼吸。

“璧妃，看朕给你带了什么。”

他并不在意我是否回应他，自顾自地走进，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身后的宫人鱼贯而入，托盘上整齐摆放着精致的木雕小人儿。

“这是哪儿来的！”

看到木雕的一瞬间，手中的小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我拿起离我最近的木雕，近乎失态地质问着平静的萧长胤。

这样的木雕我有很多，都是我从越国宫中带来的。

那些略带粗糙的木雕是我的宝贝，连渡春都碰不得。

“朕率大军回城时碰见个云游的手艺人，看他手艺了得，正巧你又喜欢这些木雕，便让他对着你的画像多做了几个。”

萧长胤似乎对我的失态视若无闻，他表现得坦然，似乎真的不明白我为何失态一般：

“怎么了吗？璧妃。”

“并未。”

我急促地呼吸几声，艰难平复下快速跳动的心脏，眼中似有泪意飞速闪过，被我遮掩住，一排排木雕整齐陈列着，小人儿的表情略有出入，却全都是笑着的……

我闭了闭眼，挤出一缕笑意。

“臣妾很喜欢，皇上征战劳累，还是回宫休息吧。”

“朕不走，朕这么久没见你，朕很想你。”

一双不容置喙的手臂将我揽进怀里，带着些血腥气的冷冽气息将我笼罩着，我克制住有些颤抖的手，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口，殿中宫人离去地悄无声息，带上了大门。

有些昏暗的室内，萧长胤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贵妃又欺负你了。”

“倒不如说是臣妾欺负她了。”

“朕会让她，让欺负你的人都付出代价的。”

我并未回话，任由萧长胤自说自话着动作，这些话我早已听倦了。

哪怕在最温情的时刻，他还是如往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向我保证，他说，他会让她们付出代价。

我偏过头，任由自己睡过去，自然也错过了身边人眼中复杂的情绪。

5

不对劲。

过于不对劲了！

我行走在路上，目光扫过那些避我如蛇蝎一般的宫人，她们的目光，除了恐惧，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怜悯。

瞧着渡春脸上的疑惑，我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

自从萧长胤回宫，整个宫廷的气氛便有些不对，这些日子他一直宿在朝月宫，贵妃却从未出现在我眼前。

放在以前，她怕是早就仗着父兄打了胜仗半路将萧长胤叫走了。

“璧妃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不过在湖边行走片刻，贵妃便差人来寻我，如今刚好是萧长胤上朝的时候，早些年贵妃想要磋磨我，便是趁着这个时辰。

不同的是，这次来的并非是小宫女，而是她身边的掌事大宫女，瞧着往日嚣张的大宫女眼下青黑，我不免有些猜测。

怕是萧长胤真的向贵妃的母家发难了，可是他想要收复他国，即使能够御驾亲征，也必然要仰仗那几个将军。

如今若是发难，那必然是不需要为他征战的将军们了，或者是，暂时没有需要征战的国家了。

余下的不敢再想，心中的不安却被无限放大，直到见到了贵妃，我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

“你来了。”

甫一进入殿中，便有宫人紧闭大门，来时我略微打量了一番，往日门庭若市的仪庆宫，如今竟门可罗雀，连宫人都不剩下几个。

在后宫几乎一手遮天的贵妃失势，我和我的朝月宫却一无所知，某个被我死死按在内心深处的猜想渐渐浮出水面。

“李家倒了……”我平静地与那位显出颓势的贵妃，也就是李伏玉对视着，内心却翻江倒海。

“哈哈哈哈！”贵妃站起身来，在大宫女的搀扶下走向我，渡春警惕地挡在我身前，可贵妃却不在意，反而在离我几步之遥处停下，架子上挂着她往日爱极了的宠物鸟，似乎是感觉到主人不平静的情绪，在笼子里大力扑腾着。

“倒台的何止我李家，还有傅家，陈家，慕容家……”

“那么多这些年欺辱过你的妃嫔家里，都或多或少获罪于皇上，他在给你出气呢！”

贵妃略显癫狂之色，莹润的手指隔空指向我，扯开嘴角，口中的话语字字诛心，狠狠敲击在我的脑中。

“我输了，可你也没赢。”

“你不是心心念念着你的哥哥接你回家吗？可你的家没了！皇上这次啊，灭的是你的越国，你那位王兄，在城墙上自刎殉国了哈哈哈哈！”

最后的最后，天旋地转，我只来得及看到渡春惊慌的神色，和耳边不断重复的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