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名乐师，奉公主之命修缮古琴，却在琴成之日被砍下双手。

只因皇帝路过时紧盯了这双美手。

公主笑言：“父皇最爱你一双玉手，那我就把它们送给父皇，好不好？”

刀起，手断，我娘在血泊中绝叫惨死。七年后，公主趴在我的脚边，苦苦哀叫。

我以全力抚琴：“公主殿下不是最喜欢弹琴吗？别急，听完这一曲，你也会变成我手里的一把琴，永远为我娘哀鸣！”

1

安素公主在发火。

一众宫女太监齐齐跪了七八排，并着大小宫中乐师，全在公主的藤椅下瑟瑟发抖。

“连一把琴都修不好，我养着你们这群废物何用！”

长桌上，一把通体漆黑的古琴正幽幽地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一看便知非同常物。

公主喜爱音律，京城无人不晓，时常有各地乐团进宫献乐给公主助兴。

这把琴是皇上送给公主的生辰礼，公主爱不释手，精心呵护，每天命人调弦数十次校对音准。

然而，这把琴只有在首席乐师的手里才能发出好听的乐音，而公主演奏时，却总是呕哑嘲哳的噪音，刺耳难忍。

于是，每有一位乐师用这把琴奏出上好的音乐，公主都会嫉妒的发疯，砍下乐师的双手研究其究竟与自己的手有何不同。

久之，再没有人敢奏好这把琴，乐师们只说是琴坏了，谁都奏不好。

“这可是父皇赐给我的九霄琴，若是天黑以前修不好，我就把你们的骨头拆出来做琴！”

乐师们趴跪着，互换着大难临头的绝望眼神。千躲万躲，也难躲这一劫。

其实九霄琴是否坏了，乐师们也拿不准。因为这琴神奇的很，并非只有公主奏不好它，而明明平时水平相当的人，不乏专业乐师，指法相同，力道也一致，可就是有的人奏出的是琳琅仙乐，有的人奏出的如同磨刀拉锯。

暗自研究过的人不少，可就是没人破解的了其中秘密。

就在此时，在排末处的我骤然起身，走到了公主面前。

“公主，奴婢愿献上一策。公主有所不知，这九霄琴源自南疆异族之手，不同于中原之琴，这南疆的琴有灵性，要认主的，不符合它口味的人，都无法弹好它。”

此言一出，宫人们直倒吸冷气，不少与我交好的宫女都在狂使眼色制止我。

公主的杏眼当时立了起来，喝道，“照你这么说，是本公主配不上它了？大胆！难道本公主还比不上那群卑贱的乐师吗！”

我不慌不忙道，“不然。公主殿下，这九霄琴入中原以来并未彻底调音以适应本地水土，于是品性不稳，待奴婢为公主调音。”

说罢我便上手摆弄。

我抚弄着它，像爱抚孩童的身体一般，感受着与琴的对话，一根一根校好琴弦。

“公主请试。”

安素公主半信半疑地坐上琴凳。

一曲《高山流水》倾斜而出，果然是上好佳作。

公主很兴奋，撩起眼皮打量我，说，“有点东西。喂，你叫什么？做什么事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慌乱跪下说道，“奴婢若音，在外院洒扫的，干的是粗活，公主自然没有见过奴婢。”

安素公主一脸餍足地看着我：“不错。不过你一介粗使婢女，怎会如此精通音律？连御内顶尖乐师都不懂的，你竟知其原理？谁教你的？”

我顺从地低眉回道，“奴婢颇有一些音律天赋，只可惜家境贫寒，只得学些制琴的手艺，当个学徒。听闻宫中能接触到一流乐手，奴婢便让父母卖了，入宫来，已有月余，便也学了些奏琴调琴的本事。”

公主满意非常，难得的好脾气道，“既如此，便来内院做我的侍女吧。有你伺候着琴，我也放心些。”

就这样，我一步登天，登上了在场所有人羡慕而畏惧的高位，做了公主的身边人。

大概不会有人想到，有人竟敢狠狠欺骗性情狠戾的安素公主。

我自三岁便能奏琴，并且天赋卓绝，能令芙蓉落泪，猛兽安然。

我的本事也不是入了宫才学的，而是阿娘手把手教给我的。

2

我不是娘亲生的。

南疆战乱，流民四散，我是在那时逃亡到京粱的。那年我四岁。

南疆邪灵神祟之事多，便衍发出各个异能氏族，而我属于音律精灵那一支，我能与乐器对话，亦能控制音乐摄人心神，为我所用。

这是后天练不出的，只有生于南地的孩子才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遇见娘的那天，她正在陪客吟诗抚琴。

“去去去，哪来的野孩子，快滚，别坏了我的好事！”男人一脚把我卷出门外。

“好心人，给一口饼吃吧。”我几乎连再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躺在地上喘息着说。

随后，一阵温软馨香将我的整个世界都覆盖住了，好像回到了婴孩裹在襁褓里的年代。

娘把我抱走，当作亲生孩子养了起来。她是名属京粱第一列的歌妓，弄的一手好琴，各类器乐更是没有她不会的。她成名之后，很多人都不在把她视作歌妓，而当作一等一的乐师看待。

她痴迷音乐，于是将所有世俗名利都忘却，从没觉得自己低人几等，她只道这一生是在为自己的热爱奔走而已。

“小宝，人永远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像娘，只为音乐活着，你也要尽快找到自己为什么活着呢。”

我坐在阿娘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若音为阿娘活着！若音要守护娘一辈子！”

阿娘笑的开怀，轻轻把我的脸揉搓成包子。

当她发现我卓绝不凡的天赋后，更是精心培养了我的琴术技巧，和中原乐曲。她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她命真好，她的琴术后继有人啊。

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继承她的衣钵，她的生命就兀然走到了终点。

那是一个晴朗的反常的冬日，白炽的太阳照着阿娘忧心忡忡的脸。她好像有预感似的，临走前一遍一遍亲吻着我，让我等她回来一起吃大餐。

可我没等来大餐，也没等来阿娘。

当她很小心翼翼地校正了每一根弦之后，皇帝来了。他盯着阿娘的手看了很久。

“你就是有名的柳七娘？甚好，为我奏一曲《虞美人》再走吧。”

阿娘默然地奏了。她不敢带有任何情绪的融合，只很呆板地弹出了所有音符而已，可贪婪的目光还是将她紧紧锁住。皇帝覆上了她那双凝如白玉的手。

阿娘注意到一旁的公主，脸色由欣赏瞬间转为了阴戾。

皇帝要她留在宫中考虑三日，可他甫一出门，乐康宫的大门便紧锁了起来。

阿娘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浪蹄子，贱人，一个个的都想勾引父皇！你不是手很美吗，好啊，我这就让你这双手永远待在父皇身边！”

不知从哪得到的刑具瞬间绞断了阿娘的手。

“我看谁还想爬父皇的床，谁想取代母后的位置！”

阿娘至死不知，一个和她女儿一样大的小公主，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雪下了好大好大，大到我看不清阿娘鲜红的血。

即使在我多年蛰伏后终于来到了乐康宫做事，我也没有在殿门的地板上看清一丝阿娘的血迹。

3

皇帝很宠安素这个女儿。

她是他亡故发妻留下的长女，更是唯一的女儿。

先皇后在他起兵后，作战失利的逃亡中，为他挡下致命一箭，皇帝才有了如今的江山在手。

少年夫妻的情谊与救命之恩，让他把对先皇后所有的怀念与愧疚全都补偿在了女儿身上。因此安素公主向来刁蛮跋扈，任性肆意。

公主的吃穿用度奢靡浪费，那是不值一提的，国库的金山银山都恨不得全掏给她。

公主喜欢音乐，那就请全国最好的乐师来宫中当她的老师。

公主暴戾残忍，随手弄死几个下人，那是九五至尊毫不在意的。只要公主出了气开了心，死的是谁都行。

然而公主最近不开心。

她这日原本正在御书房和皇上抚琴。公主与皇帝相处时，是要绝对的独处空间的。我此刻正在殿门外等候传唤，却突然听得书房内一声巨响。

是琴被砸断的声音。

“父皇骗人！你如今让那个贱女人做了新皇后，长安那个小贱人不就成了嫡公主，与我平起平坐！你还说我是你最爱的女儿，我讨厌你呜呜呜！”

“安素，别那么说你妹妹，静贵妃劳苦多年，朝中又有多方势力逼着父皇，提为皇后也是应该的。哦呦别哭了父皇要心疼的。来人，把这收拾好。小顺子，去藏书阁取了那把西凉刚进宫的白玉琴拿来给公主。”

我走进去默默拾起七零八落的琴。

“哼，心疼，我看你是心疼你的小女儿吧！我不管，父皇你就是不爱我了，你肯定早就忘了母后...呜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早早的就没了母后疼爱，如今连父皇的爱都竟成了奢望...”

“安素！”皇帝深深叹了口气，一面安抚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公主乌黑的发，粗粝的双手抚摸着公主白皙的脸颊。

我抱着琴正欲从旁门撤出，缺忽然被皇帝叫住。

“你是公主身边人？新来的吗，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回陛下，正是，承蒙公主厚爱，才从外院调来公主身边的。”我恭恭敬敬回答道。

皇帝的眼神若有所思地上下扫着我，最后聚焦在了墨色古琴上格外惹眼的手。

公主的眼神立马变了，甜腻的声音如时响起，“父皇，安素的胸口好痛，安素想去父皇的寝殿睡午觉嘛！”

“好好好，父皇抱你去。”

下午时分，我跪在乐康宫中央静静地等待公主回来。

半晌，殿门风风火火打开之后，火辣辣的耳光意料之中抽上了我的右脸。

“小蹄子，连你也想勾引父皇！”我顺从地伏在地上，待公主拳打脚踢渐渐平息后，开口道，“公主殿下，打死奴婢事小，气坏了公主的身子和坏了与陛下的和气事大。公主不必动怒，奴婢这就自断了左手，以解公主心头怒火。”说罢，我拿了旁边常常用来惩罚下人的刑具，一狠心将左手绞断下来。

多年的蛰伏观察，我知道公主最喜欢施虐别人的手，尤其是女子白玉葱根一般的美手。因为她的手，因儿时生活艰苦布满了冻疮，后又不慎在战乱中被火燎伤了大半，使她原本白嫩的双手如今布满了黑棘，粗糙丑陋与一身的粉雕玉琢显得十分不相称。

她最自卑这双手，每每皇帝在看向她的手而露出厌恶和恐惧的神情之后，她都会在夜里随机砍掉一名宫人的手，以此泄愤。

我拿准了公主病态的心理，以身入局。撕心裂肺的痛如百川入海一般袭击着我。我咬紧了牙关，任由冷汗辣着眼睛，也没有吭一声。

阿娘当年也是被这副铁锯，裁断了双手吗？

“还请公主息怒，留奴婢一只右手，服侍公主。”

乐康殿内，血溅三尺，唯有一只惨白的手横在血泊中。

与我同好的宫女们早就骇变了脸色，安素公主的脸上却如同盛开了午夜绽放的彼岸花。

“好狗！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真是我养的一条好狗！留着，当然要留着，还要若音你教本公主弹琴呢！”

“来人，给若音包扎好伤口，以后若音的俸禄每月涨一千两，升为我的一等贴身大宫女！”

公主银铃般的声音，像是阿娘教我抚琴时最好的配乐。

4

自此，后宫上下皆知，我是安素公主最信任的身边红人，也被不齿为助纣为虐的鹰爪犬牙。

可乐康宫内部的下人们却都知道，我有形无形中，给他们减去了多少苛责劫难。我成了大宫女后，乐康宫再没有隔三差五的抬出去下人。

这月的初一，公主照例要到皇后宫中请安。皇后上个月刚刚诞下一位皇子，风光无量，公主是万万不会让皇后好过的。

“若音，你去，就说公主身体不适，由你来代替我请安。记住，不必太拘礼节，你代表的是我的脸面，没有人敢难为你，也正好给这个的第三者下下脸！”

我顺从地应了。

我自然知道公主心里的小九九。皇上有没有添皇子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反而是男孩子，她会松一口气。若是女孩子，那么与她分走陛下宠爱的女儿就又多了一个，她由唯一女儿的地位就又会一降再降。

但是她不想皇后好过，是永恒不变的。毕竟在她眼里，这个人代替了她母亲应有的地位。连与陛下共患难并且为之献出生命的母亲，都没能亲自坐上皇后的宝座，是死后才追封的，那旁人又有什么资格称皇后之名？

但偏偏，国不可一日无后，皇帝即使宠她，也不能坏了朝纲。

于是她便视那位善良软弱的可怜皇后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女儿长安公主，更是没少受这位大公主的欺负，屡次几有性命之虞。

听宫人说，长安公主有一位青梅竹马的伴读，是皇后表弟的小儿子，二人两小无猜，颇有些情谊在。

只是在长安公主十三岁生日那天，那少年不知怎么竟手持一柄短剑迷迷糊糊走到承德宫里，里面正坐着批折子的皇上。

持凶器直奔帝王处所，必然是不由分说就下了大狱，大刑伺候。还未等皇后求情，少年便已被折磨死了。有能耐的太监们都说，离奇的是那少年的尸身上竟没了两只手。

据说此事后，原本开朗爱玩闹的小公主脸上再未有过笑容。

可我听说，如今这位小公主日渐长大，是个有主意的，和她母亲并不同。

5

众人落座半个时辰后，我才施施然走进凤藻宫。

“奴婢若音，代安素公主给母后请安。公主身体不适，还望皇后见谅。”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公主与皇后不和，人尽皆知。但让一介婢女称皇后母后，这样摆明了给皇后下脸的行为，实在是闻所未闻。可也谁都知道，安素公主是皇帝发妻留下的女儿，是真正同甘苦共患难过的，地位远非这些皇宫之内的女眷们能比，皇帝宠她又是有目共睹的，也就谁都不敢说什么。皇后软弱，更是没办法。

安素公主吃准了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才能越来越过分地踩在皇后脸上走。

皇后温婉的脸上登时紧促了几分，尴尬而不知所措。

“皇后娘娘果然是天下女人的楷模，生养的女儿都这么伶俐可爱，招人喜欢！”开口的是万贵妃，皇后另一个见了便头疼的女人。这话，显然是顺着安素公主的意，把皇后和宫女放在了一起。

皇后惨白着脸，只勉强绷着嘴角的笑。

“母后只有我一个女儿，倒是孩子里顶愚笨的，总是分不清贵妃娘娘如今进宫多少年，怎么还不见生下个弟弟妹妹陪长安玩呢？”

伶牙俐齿，镇定自若，声音的主人端坐在皇后身侧，漆黑的大眼睛亮亮的看着万贵妃，一副无辜真诚的孩子气。

说出来的话却是狠狠的踩人痛处。

万贵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不少嫔妃低头掩面而笑。

我笑着迎上前去，开口道，“想必这位就是长安妹妹了，大公主代我问你好。”

“安儿，快给...请茶。”

长安公主定定的看着我，要把我看穿一般，伸手奉上一碗清茶。

我伸出右手去接，佯装重心不稳，将茶全都撒在了长安公主身上。

“你！等等，这是什么？”

长安一把夺去落在她裙子上的东西。

“母后！是刻着弟弟名字的玩偶人！”

皇后立马将我死死按住，将玩偶人抢走。

定睛一看，一个通体涂墨了的小玩偶，五官被涂满了红色，背面赫然写着“宋长吉”。

那是皇后刚出世的小皇子的名字，皇帝亲自取的。

我连忙跪下，把刚刚还盛气凌人的表情全都变作了惊恐。

扎小人给皇子下蛊，并且还是皇后的嫡子，这是危及国本的大罪！一向软弱的皇后也难以再忍，当即把我下了慎刑司。

很清楚不是吗，安素公主的身边人，借来到凤藻宫之机，将下了蛊的小人放在宫内诅咒小皇子，因断手失去平衡不小心将小人跌出，在众人面前被抓了个正着。幕后主使是谁呢？

我在狱中撑了几个小时，便“难忍”酷刑，和盘托出。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奄奄一息地等着。

等人。我知道聪明的长安公主会来找我。

不知昏迷了多久，一双温暖的手终于将我唤醒。

“父皇狠狠罚了大公主，三个月不许她出门，说不亲自和母后道歉就再也不见她，大公主哭的很伤心。”漆黑却闪亮的大眼睛冷静地审视我。

“你为什么陷害她，若音姑娘。谁给你的胆子，敢栽赃安素公主？”

“你在我面前接茶，明明接的很稳，我看的一清二楚，你是故意摔倒的。”

“我距离你只有一尺的距离，你转瞬之间所有的表情，我全都看清了，你不算一个太合格的演员。”

“并且，玩偶原本写的并不是弟弟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