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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免费
秦长乐是上京出了名的无盐女。
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粗鄙不堪，都不能称为女人。
谁娶了她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而我，就是那个跟她有娃娃亲的倒霉蛋。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讨厌她。
可是后来，我走遍西南，只为看一眼百姓为她塑的神像。
望着高台上那似她非她的面孔，笑出了一脸泪。
1
景元十三年春，我九岁。
娘亲笑意盈盈跟我说，不日会有个小姑娘暂住咱家，打算安排在我隔壁的庭院。
姑娘叫秦长乐。
我闹了个大红脸，西南来的，还姓秦。
可不就是我的娃娃亲对象嘛。
长乐长乐，名字不错，听起来就像个漂亮的姑娘。
我很是期待。
特意吩咐下人把那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置办了很多漂亮的花团，希望能给她留个好印象。
结果期望有多大，绝望就有多大。
秦长乐与我的想象实在相去甚远。
她甚至与我曾经见过的，所有优雅的京中淑女都不一样，穿着灰扑扑的布衣短打，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明明比我小两岁，却高我半个头，壮实得很，嗓门还格外洪亮，一声"阿随哥哥"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当下只想拔腿就跑。
粗鄙不堪，是我对秦长乐最初的印象。
而且刚来第一天，她的鸡鸭就叨光了我精心安排的花团！
每天早晨，鸡一打鸣，她就开始在院子里哼哼哈哈地打拳。
我看着那满是老茧的拳头，眼前一黑又一黑。
我以后真要娶这么个可怕的女人吗？
现在离家出走还来得及吗？
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秦将军，也就是秦长乐她爹，赶紧跟圣上述完职，把她带走。
我对她的讨厌秦直溢于言表，江府上下都看得出来，我有多么不待见她。
偏偏秦长乐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人。
我对她这般冷漠，她却还是隔三岔五跑来我的书房门口，眼巴巴看着书架上的书。
她说："阿随哥哥，我能不能用两个鸡蛋跟你换一本书？"
她还特别强调，那是她从西南带来的鸡下的蛋，味道很好。
还真以为是什么宝贝东西了，我几乎气笑，不耐烦地摆手：
"要就自己拿，不要乱画，不要弄破，否则以后都不借了。"
我并不是贪图她那满是鸡屎味的鸡蛋，只是想她不要来打搅我读书。
她也不在意，笑得眉眼盈盈地留下两个鸡蛋，就揣着书走了。
我观察了几日，发现她尤爱兵书。
每次见她在凉亭里看得专心致志的样子。
我心里是不屑的，一个小丫头能看懂些什么东西，不过是为了讨好我所以做做样子罢了。
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碍于面子借给她的书，拿回来后，都被压了箱底，让下人重新去给我买新的，再放在书架上。
然而哪怕我再冷淡，秦长乐还是把我当成了上京唯一的朋友，时常给我送点鸡零狗碎的东西。
我很是嫌弃。
碍于君子德行，我也做不到欺负个小姑娘，所以再瞧不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也只敢背着她让下人处理掉。
毕竟，秦长乐还是很仰慕我的。
2
她很喜欢我的字，好几次我练字，都发现她悄悄在旁边看入了迷，一脸艳羡：
"真好看，比阿兄的字还要好看。"
她笑着说，眼睛很亮，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秦长乐常说她的阿兄，比秦将军还要勇猛的秦小将军秦铮，将西南的蛮子打得四处乱窜。我听夫子说过，幸得秦家坐镇，才保得西南太平。
我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挺起身板。
明明心里欢喜，嘴上却还是冷淡地说道："我尚且未有功名在身，怎么能跟秦小将军比对。"
她倒实诚，像是不理解我的话般回道：
"我只说字。"
气煞我也。
这人怎么能蠢钝如此，既看不懂脸色，也听不出话。
气得我当晚是辗转难眠。
起夜时。
路过父母亲的房门，听到里间提起秦长乐。
娘亲说："随儿跟秦家的娃娃亲，你看如何？"
良久，父亲沉声说道：
"先放放吧，咱别主动提，我估摸着，没几年就要变天了。"
彼时我尚未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只琢磨出了不用娶秦长乐这事。
心中大舒一口气，回去便能睡好觉了。
许是没了负担，白日里再见到秦长乐，就从嫌弃的情绪，转换成了怜悯，这样的女人，哪有人会娶呢？
可怜，真可怜。
因着这份心思，我大发慈悲，给她送了我的字帖。
秦长乐不知缘由，但开心了好些天。
日日临摹我的字帖。
真是个蠢货，但她爱慕我又能有什么错呢？我不动声色地勾勾嘴角，心头有了几分得意。
恰逢花朝节，上京举行了盛大的赏花盛典，青年男女都会去赏花。
娘亲让我带上秦长乐，去认识认识新朋友。
但哪里会有淑女和这样的家伙当朋友啊！
我气闷地看着她身上的棉麻布衣，忍不住大声问道："不是跟你说了，今日花会盛典，处处都是达官显贵，要穿最好的衣服吗？"
秦长乐一脸茫然地低头，东瞅瞅西瞧瞧自己的衣裳，还似小狗般闻了闻味，疑惑地说道：
"这就是我最好的衣服呀？难不成……"
她皱起了眉："要穿盔甲去？"
我秦直气到想把她从马车上踹下去，堂堂正三品武官的女儿，怎么会连个丝绸轻纱的衣裙都没有。
我笃定她是在故意让我难堪，一路上都冷着脸，不与她说话。等到了目的地，我快步下了马车，只想将她甩掉。
偏偏她倒好，东瞧瞧西看看，处处都觉得新鲜，不紧不慢缀在我的身后，一点没觉察我生气。
"江随！"
有人唤我，是学堂上的几个同学，为首的是户部侍郎家的李三郎，我下意识扬起了笑脸。
父亲在翰林院快要熬出头了，他一直叮嘱我要与那些人打好关系，也是在和他们背后的家族打好关系，那都是我rì后的登云梯。
这时，突然有人注意到了我后头的秦长乐：
"诶，你的随从怎么还换了个毛丫头。"
3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一众绫罗绸缎的贵人中，秦长乐穿得还不如他们的随从呢。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侧身试图挡住身后的秦长乐。
可我忘了，秦长乐比我高！根本挡不住！
果然，李三郎大笑了起来。
他父亲与秦将军素来不对付，想必他是知道秦长乐住在江家的。
我阻拦不及。
他已然指着秦长乐大声喊道："我说这盛会哪来的一股鸡屎味，原来是西南来的秦家女啊！"
众人的视线投来时，我如坠冰窟，完了。
正想着如何开口阻止这场闹剧，才能够将自己摘出来。
秦长乐却已经懵懂地回道：
"可是我今早喂完鸡，还特地洗澡换了衣服才出门的。"
引起哄堂大笑，李三郎故意问道："难不成你日日在西南养鸡弄鸭？"
秦长乐掰着手指数到："还有猪、牛、羊、马，我养得可厉害了，连那些经验老道的农户都说我养的好。"
周遭笑声更大了，他们喊着："没有贵族女子会做这档掉价的事，秦直是丢人现眼。"
这般难堪的场景，若是寻常女子，怕是要当场掩面哭出来。
秦长乐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再高贵的人，哪怕是当今圣上吃的粮米菜肉，也是出自田间百姓之手，何来丢人之说。"
她直视着李三郎和众人错愕的目光，不卑不亢：
"没准你昨日夸赞好吃的饭菜，都是我在西南养的鸡鸭所产的粪便，养育出后送来上京，端于你的餐桌之上的。"
她说："你觉得，那臭吗？"
当天的闹剧，终究是以我冷脸呵斥秦长乐给大家道歉收场的。
她倒是能屈能伸。
说不应该在大庭广众如此喧哗打扰大家，却坚决不认为自己错了。
李三郎气绝，走的时候将气撒在了我的身上："有这么个好女在身旁，江公子还是好自为之吧。"
自那天起，上京传遍了秦长乐的笑话，说她貌若无盐，粗鄙不堪，说她毫无礼数教养，说娶了她的男人倒八辈子血霉。
而我江随就是那个倒霉蛋。
回去后，我决定再也不让秦长乐来我的书房，也不再见她。
我真的很讨厌她。
她让我成了上京的笑话，让我在学堂被孤立。
可午夜梦回，秦长乐就站在一众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人群中间，望向我。
她的眼睛亮得让我心慌。
她问：
"你真的觉得，他们更高贵吗？"
"阿随哥哥，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4
错了吗？
哪怕在梦里，我都不能，也不敢答。
所以，我再次告诉自己。
秦长乐，太讨厌了。
我要七天都不理她。
可秦长乐的日子没有变化，还是如往日般，打拳、看书和摆弄她的鸡鸭。
呵，她倒是过得好。
我越发生气，夜夜辗转。
直到第六天，秦将军上门，他们要回西南了。
我没有出去送她，说了七天不见她，就得要七天，我的气可没消。
我只是将她跟我借过的那些书，都让下人打包给她带走。
我就是纯粹讨厌她碰过的东西，放着也是碍我眼。
而秦长乐托下人，给我送来了一篮鸡蛋和一封信。
"阿随哥哥！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会好好珍惜你送我的书和字帖的！我有很认真在练字哦，有没有觉得我的字好看了很多！
上京真好，我已经迫不及待回去跟阿兄分享这里的好玩事了！想必阿兄也会很想和你交朋友的。
还有，我给你留了一篮鸡蛋，还有我养的几只小鸡，你要多吃鸡蛋才能长个子。
等到吃完篮子的鸡蛋，小鸡就长成母鸡，又能继续下蛋了。到时候我会带个大公鸡回来，母鸡就又能生出小鸡了！——秦长乐书"
我心头一梗，再次被气笑了。
我不嫌弃她壮，她倒嫌弃我矮小起来了！
我细细看了三遍，还是觉得秦长乐那狗爬一样的草书埋没了我送的字帖。
此时父亲突然进来，我下意识将信投进了旁边的火盆。
他看了眼火盆里燃烧的纸张，又转头看向十分慌张的我，还是那句："那是个好孩子，但再等等吧。"
我没明白父亲的话里话，只是点头赶紧应下。
父亲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旁边的鸡蛋篮子，我赶紧递给下人，让他顺便处理秦长乐院子里留下的物什。
然后朝着父亲拱手道："儿子一心只为功名，不应让这些小事扰乱心智。"
父亲点点头："你明事理了。"
是啊，我已经是个明事理的男人了。
我对自己说。
可是每每念书到深夜，我又常会看向秦长乐住过的院子，那里空空寥寥，房中被放置满杂物。
没有讨厌的鸡鸭，也没有那个讨厌的人。
我没能再鼓起勇气跟下人要回她给我留下的小鸡和鸡蛋，就好像那一天，我隐匿在人群里，看着所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始终没有站出来。
我捂上了眼睛。
我并不是个君子，但她一定是个骗子。
春夏秋冬过去，她也没有回来。
景元十九年秋。
我中了秀才。
娘亲张罗着要大摆宴席庆贺，却被父亲摁下了。我很是困惑。
结果三天后，西南的战报进京，西南蛮子大举进攻，秦家守了三个月才等来朝廷的援军，秦家护住了城，然，秦家的男儿都死光了。
夫子在学堂说到这件事情时潸然泪下，感叹说，没了秦家，西南怕是又要乱起来了。
我想过很多次我与秦长乐的重逢。
但我，从未想过此情此景。
5
秦长乐回京那天，是作为唯一的遗孤，扶着父兄的灵棺回来的。
她披麻戴孝，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她依然高大壮实，褪去婴儿肥，皮肤也黝黑了些，少了初见时天真的稚嫩，眼中只有冷冽的光，我几乎被这份平静下的悲怆灼伤。
下意识地我揪紧了马绳，却让马儿吃痛受惊，冲着那队伍中的棺木狂冲而去，我惊慌失措，揪住马绳的手愈发用力，试图控制它，却反被甩下马背。
然而缰绳仍缠绕着手臂，无法挣脱。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听到一声尖利的哨声，一道白色的身影跃上马背，迅速一刀砍断了缠绕着我的缰绳。
我滚落一旁，呆愣地望着眼前马儿高高跃起的长蹄。
自然也对视上了马背上的人。
我们的身份似乎掉了个。
初见时，她一身风尘仆仆，仰头看着台阶上的我。
如今，我满身泥尘，仰头看向一身白衣，马背上的她。
秦长乐很快就控住了马，没有伤到其他人。
确认无事后，她将马交给了旁人，始终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秦长乐从下人手中接过父兄的灵位，我这才看到灵位边角磕出的痕迹，想必她刚才为了救我，来不及妥善交给旁人，只能随手一扔。
唢呐再次响起，她回到队伍的最前头，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直到队伍远去，我才一瘸一拐牵着马，走进了旁边的酒楼，吩咐小二去江府叫人来接我。
然后便开了个房间，好好泡了个澡。
我的心，仍跳得停不下来。
听父亲说，圣上为了安抚秦家，给了秦长乐世袭的爵位，还说要为她赐婚。
京中的世家大族都开始心思活络了起来。
从古至今哪有女人袭爵的，圣上是看她一个孤女可怜，且快及笄了，给她点筹码，嫁个好的夫家。
到时候，带着爵位嫁到夫家，那就是夫家的了。
父亲主动提起了娃娃亲。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毕竟我尚未取得功名，能有个爵位傍身当然是好的。
但当时我只是低下头，没有回话。
我确定秦长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喜欢像首辅嫡女那样，真正有着世家贵女气质的姑娘，琴棋书画、性情样貌，都是顶顶好的，是世人口中真正应娶的贤妇。
可是午夜梦回，都是她一身素衣在马上冷冷淡淡瞥我那一眼。
醒来心头乱跳，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怀疑我摔下马时，磕坏了脑子。
我甚至开始后悔，幼时她刚回西南，还给我写过几封信。
那时我为何没有回她？
秦长乐定是在气我，所以才当不认识我！
我想了又想，第二天终于忍不住问起下人，六年前我交代给他的鸡蛋和小鸡。
下人一脸惶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叹了口气，那也是，毕竟六年了，就算秦长乐忘记了也正常。
但我还是不死心，最后厚着脸皮让人去市场给我买了一只老母鸡。
鸡都长一个样，她怎么会知道呢？
6
我抱着那只母鸡去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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