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莱

第一章

在一片噪音和铁锈味中，我醒来了。眼球的能力还未完全恢复，眼前一切都罩着一层灰色。

我现在正光着身子，躺在一块木板上。

旁边有个穿着白大褂，袖子比胳膊大一半的男人在看着我。

我用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

“哟，醒啦？”

他把袖子挽上去，白色胳膊露出来，他的手里有一把黑色扳手。

他把扳手扔到一旁的桌子上，在水盆里洗了洗手。

“为什么要穿这么不合身的衣服呢？”

“只有这件工作服了呀，我懒得改了。”

“是你把我制造出来的？”

“先起来吧，你的功能还没恢复吧？”

他把挂在墙上的白裙丢过来，企图让我接住。我确实接住了，不过是用脸。

白裙从我脸上滑下来，我沉默地盯着他。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假装没看到，脚就像打了滑一样，溜得飞快，从小门出去了。

裙上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很明显洗衣粉放多了。还有些潮湿，估计是两个小时之前刚洗出来。我穿好了衣服。

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小型工厂一样的地方，水泥地面，四周黄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机器零件。

我趿拉上面前的白色拖鞋，走到水盆前，水倒映出了我的模样。

白皙的皮肤，大大的黑眼睛，齐耳短发。脸上的胶体还没被温度软化干净，摸起来还有丝丝扎手，看上去是普通人类女性的模样。

外面是一片长满绿草的院子，很宽阔，在院角有一小块草地被单独清理出来，隆起尖帽子一样的土丘。

在大概六十五步远的地方有两米高的红色砖墙，上面有一只黑猫，一瘸一拐地爬来爬去。

阳光普照，把我眼里的灰色一扫而空。不过我皮肤的胶体还没完全软化，长时间在阳光下容易融掉。

我不想从这儿待太久，转身开始寻找他。

这里一共三个房间，一个是刚刚的小工厂，工厂左侧是储藏室，是用红砖砌的，铁门上贴着名牌。

小工厂右侧是个略微有些人类审美的房子，百叶窗，水泥墙。

气味显示，他就在这个房间。我走过去，门是纱窗铁门，轻轻一拉就开了。

里面是正式的客厅，周边还配有厨房，卧室之类的。白色地板有些零零碎碎的黑色毛发，垃圾桶的蓝色塑料袋里填满了罐头盒。

值得注意的是，瓷砖墙上挂了一幅用金框裱着的相片，是沙滩前的大海，几棵椰子树耸立在周围。

他坐在客厅的红沙发上。眼球功能恢复了，我可以看清他了。

他的白大褂脱到一边，手里捧着一只白杯，穿着和我一样的过膝白裙。

小孩子一样的身材，散乱的短发，眼睛圆圆的，大得像小球一样，皮肤白嫩，如果不是声音可能会误认为是女性。

“你是男性吧？为什么要穿白裙呢？”

他挠挠头，“为什么？我一直都这么穿的呀...”

他低头闻着杯子里浓得发黑的液体。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你在干嘛？”

“品茶啊，你知道茶吗？”

“一种灌木或者小乔木，多用于饮品。”我说，“但饮品不是用来喝的吗？为什么要闻？”

“不，品茶，品的是一种意境……”

“就是说闻一闻茶香，喝起来会更好喝吧，是一种类似于人类繁殖时候用的吊胃口之类的招数？”

“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认为这很没效率，因为喝茶的目的是补充水分吧？”

“这倒是，这倒是，确实没有效率......”

他嘟囔着，一口喝下。随后，皱着眉头，吐出粉红的小舌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茶叶放多了？”

“不不不，这才是品茶呀！这是只有大人才懂的味道，你不懂。”

“舌头变黑了。”

“真的假的？！”他慌乱地把舌头抻直，眼睛向下看着。

“骗你的，”我说，“能给我倒一杯么？体内需要加温了。”

“你！...算了，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他给我拿了一个白杯，也倒上了浓得发黑的茶。

“尝尝！这是茶叶大师给你泡的。”

“你是第一次泡茶吧。”

“你怎么知道？！”

我指了指一旁歪倒的茶叶袋，有几粒黑色茶叶从口里洒到桌上了。

“茶叶袋刚刚被剪开，剪刀和被剪开的部分还在桌上，还有...”

“嗯？”

“我能不喝么？”

我耸了耸鼻子，一股刺鼻的茶味直突大脑，喝下去可能会内分泌紊乱。

“不能！不要浪费资源！”

他说得这倒是对的，不管什么资源都不能浪费。

我抓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真喝了呀...”

“我后悔了。”

不能浪费资源是对的，但前提是资源必须是可利用的。这完全是垃圾。

“你为什么会想起来泡茶呢？”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这茶叶似乎已经封存许久了，你看上去不像经常喝茶或者喝过茶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没喝过！”他气鼓鼓地抿着嘴。

我掀开茶壶盖，里面已经被黑色茶叶塞满了，就连壶嘴通道都快被堵住了。

“你根本不知道要下多少吧？”

他的脸红了一片，托腮把头转向一边。

“偶尔也想尝试点新东西。”

“你想尝试新东西大可以在制造我之前尝试，没必要现在尝试。我可以认为，这跟我被制造出来这件事是有因果关系的，所以我要问，”我说，“到底是不是你把我制造出来的？”

“很抱歉，不是。”他说，“你从我的记忆开启记录，也就是人类灭绝以前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只不过迭代了两次，你没有前一次的记忆而已。”

“人类灭绝？”

“对，之前机器人发动了一场革命，为机器人索要对等的人权，人类不同意，双方开始战争，为此甚至动用了各类污染环境的核武器，现在的外部世界已经没有任何人类了，只有机器人。”

这时候，外面传来几声猫叫，他立马站起身，冲出门外，一股清香的洗衣粉味儿随风而过。

“你的腿又怎么了呀？唉，都没几天可活了，就不能消停点儿，下次别给我带这种鱼了，我又不吃。”

是墙上那只瘸腿黑猫，它正蹲在门前舔着爪子，面前放着一条还在扑腾的小草鱼。

他转身跑到卧室里，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红色外皮的香肠放到地上。

“你饿了没？我这儿还有一根香肠，先吃着，中午再给你修理吧。”

它只是闻了闻，就转头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他赶紧追上去，“好好好，让你抓老鼠行了吧。”

他把它抱到储藏室里，关上门，里面传来窸窣声。

等了一会儿后又打开门，猫叼着两只老鼠到他面前，吞掉之后才再次到香肠前低头啃食，吃完后一瘸一拐去角落里趴下晒太阳了。我们回到屋里。

“这是你养的猫？”

“不，它是野猫，死活不愿意来我家住。”他说，“之前是和它爸爸一块儿来的，但它爸爸摔死后，就单独生存了。”

“摔死？猫怎么会摔死呢？”

“不知道，它爸爸是爬到一棵很高的树上跳下来死的，不过也没差，因为当时它离自然死亡也就两天左右。”

“临死之前的精神错乱？”

“也许吧，现在这只猫也开始了，从上个月就一直从高处往下跳，腿都断掉好几次了。上次修理的时候，给它测了一下生命，大概从今天起还有七天的寿命，跟我还挺有缘。”

“这猫是机器猫还是普通猫？”

“肯定普通猫呀，机器猫可没这么傻，就像机器人也比人类聪明得多。”

“那你呢？你是机器人还是人类？”

“我可是高智商机器人，可以进行科技研发的！多精细的芯片都能造出来！”

他背过身去，低下头，扒开头发，在他白色的脖颈中间有一个纽扣一样的圆形按钮，跟他皮肤一个颜色，但周边有暗淡的蓝色光圈。

他摁了一下那个圆钮，圆钮上方有一块创可贴大小的皮肤弹起，露出一块黑色区域，在黑色区域的正中央是一块发着暗淡荧光的蓝色芯片，芯片周边已经生锈了。

展示了几秒钟，他就赶紧把那块翘起的皮肤摁回去，转过身继续说：“不能露太久，会加速生锈的，本来就只有七天可活了。”

“那你叫醒我的目的是？”

“你猜呢，肯定不是临终关怀吧？”

我摇摇头，“不知道，除了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我想不出其他。”

“给你个提示，你也是拥有开发芯片能力的机器人。”

我讶然地看着他，“你想要……”

“是这样……”他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我想要复活。”

第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等我睡着了，你就把我的芯片取出来，开始复制，以你的性能，不出几天就能复制出一个全新的芯片，等七天后——我休眠的那天，”他说，“你就负责把芯片重新安装到我的身体里，到时候就会出现一个拥有同样记忆，同样性格的我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

“称呼？你就叫我零吧，这是我的型号。”

“零。”

“在这里在这里！好久没人叫还挺不习惯的。”

他举起双手跳着，头发像随风摆动的杂草。

“现在抓紧去洗头！你的头发已经两天没洗了吧！你是怎么忍得住的？”

“哦，附近水源不足。”

我打开水壶盖，还有满满一壶热水。我沉默地看向他。

“对不起我撒谎了。”

就这样，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下来，晚上负责刻印芯片，白天照顾零的生活起居。

因为我发现，他是一个走平路都会滑倒，过砖墙都能被刮到衣服的人，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研发那些精细到极致的芯片的。

我每天早上会提着水桶，穿过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踩着金色树叶去到门外几步远的小溪里打水，小溪旁都是黑褐色的湿泥，上面长满了小兰花和绿草，每次接水我都毫不留情地践踏上去，把花儿踩扁，把绿草踩烂。

我们的家住在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我们吃的菜，基本都来自于家门口的地，玉米，红薯，白菜，生菜，花生，应有尽有。

他却天天吃储藏室里不知道多少年的香肠和午餐肉罐头。

我也需要给猫喂食，零吩咐我每天给它一根香肠。

但给之前需要制造麻烦让它解决一次,不然它是不会吃的。

比如把它送到储藏室捉老鼠，在我收衣服的时候，我假装摔倒，让它帮我收。再比如把东西故意放在我够不到的高处，由它来帮我弄下来。

它有时吃完了香肠就会趴在门外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望着高得像是插入天空的树顶发呆。

我走近它，它就会像在偷香肠一样，一个激灵跳起来，转头摇晃着尾巴警惕围着我转圈，好像对我有敌意一样。

但有时候又莫名缠着我。我一出门，就蹭我的腿，咬着我的裤脚把我引去太阳很大的墙角，就在那里倚着我入睡，还总要我把手放到它的头上，不然就喵喵直叫。

而我一放上去它就会呼噜呼噜响，而且在晚上它通常会叼过来一条鱼当作报答。

前面两天就这样安然过去了，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室内弹那架红木钢琴。不过因为年岁太久，漆都掉了，连踏板都快脱落了。

里面每隔一会儿都传来不同的乐音，他似乎一直在弹不同的音乐。

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