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熙明帝最爱的皇后。

他不顾我的狐妖身份，十里红妆江山为聘，要我做他唯一的妻。

“朝朝，你是人是妖，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我最爱的女人。”

许我一生一世的人是他。

可后来让别的女人入主中宫，将我弃置长门此生不见的人也是他。

我为了救他而落下的残缺断尾，多年后只换来一句冷酷至极的嫌弃。

“妖终归是异类，我见了她就恶心。”

熙明帝迎娶新后的那天。

我挖下了十年前埋在树下的半颗妖丹。

既然做人已无留恋，我要做回妖了。

……

阿玉儿已经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可我却没能给她找来一个太医。

只因熙明帝的新欢正风头无两，又有了身孕。

谁还会在意凤仪宫中的废后和不得宠的宁玉公主呢？

阿玉儿睁着一双眼睛，虚弱地问我：

“母后，我是不是快死了。父皇怎么还不来看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

她的父皇，我的夫君，此刻正在未央宫中陪着另一个女人，期盼着他新的孩子。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贴紧了她滚烫的脸颊。

“阿玉儿，不是的，你会好起来的。父皇只是在忙，母后这就去叫他过来好不好？”

屋外大雨倾盆，我顾不得打伞就冲了出去。

侍女琉璃拦住了我。

“娘娘，陛下有令您不能出凤仪宫啊，您这样去了，陛下只怕又要降罪——”

我打断了她。

“琉璃，我一人心伤就罢了，可我不想让公主也心伤。”

“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

我抬脚冲进了雨里。

大雨下的宫城笼罩着一层昏惨惨的灰色。

我发足狂奔着，却有一团黑色的影子追了上来。

是我的小狗小黑。

它衔着一把油纸伞，紧紧地跟着我。

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黑，你来陪我吗？”

它用脑袋蹭了蹭我，好像在说是的。

隔着重重雨帘，我终于看见了未央宫深锁的宫门。

我跪在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呐喊。

“陛下，求您带几个太医去看看我们的阿玉儿吧！”

门开了，可来的人却不是熙眀帝慕云祈。

而是宸妃的贴身侍女。

她将一盆洗脚水兜头浇了下来，冷笑道：

“大好的日子，你一个废后偏要来给我家娘娘添晦气。”

“识相的就快滚回你宫里吧！”

小黑感知到了她的恶意，朝着她吠了起来。

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不屑地道：“小畜生，你也敢在未央宫门口撒野？”

话音未落，慕云祈的声音远远传来。

“何事如此吵闹？”

他一身玄色龙纹常服，捻着手珠走了过来，见是我，神色顿时一冷。

“朝绫，你身为废后还在宫中乱跑，难道不知规矩吗？”

我俯身在他脚下，苦苦哀求。

“陛下，宁玉公主突发高烧，急需太医诊治，求你去看看她吧！”

他却面色不虞。

“够了！”他呵斥道：“这些年公主大病小病不断，你不烦，朕都烦了！”

“如此虚弱不堪大任，如何配做天家血脉？命中没有，死了也是她的造化。”

“来人，将废后带回去。”

十数年夫妻，我从未想到，他的嘴里还能吐出如此冷酷的话。

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杂着流过我的唇角。

苦涩流进嘴里，一直流进了心里。

“既然陛下不愿意前去探望公主，臣妾走就是了。”

我一瘸一拐地从湿漉漉的雨地里站起身，迎着昏黑的天幕退了下去。

无人送我。

只有小黑像一团小小的影子，跟在我的身侧。

我凄然一笑。

人心易变，指天而起的誓言倒不如一只狗的忠诚。

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小黑。

回宫时天已经黑透了。

琉璃焦急地等在宫门口，递上来一条毛巾。

“娘娘，擦擦身子吧……”

她见我孤身一人回来，欲言又止。

宁玉烧得迷迷糊糊，听见我的声音，挣扎着问道：

“父皇？是父皇来看女儿了吗？”

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

“你父皇忙着处理政事，他说，等你病好一定来看你。”

“是真的么？”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努力扬起一个笑脸，正要安慰她。

门外长街上却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曲调喜庆。

那是宫人们在排演明日封后大典的曲目。

是的，慕云祈已经立宸妃为新后，明日便是册封之日，也是他二人的新婚良时。

宁玉听了半晌，眼神变得无比落寞。

“别再骗我了，母后。”

“我知道，父皇不会来了。他再也不是我的爹爹了。”

“我没有爹爹了，娘亲……”

她的泪珠簌簌而下，我抱着她泣不成声。

她喃喃地念着，身上越来越烫。

琉璃急得直掉眼泪。

“娘娘。怎么办呀，这烧一直退不下去。”

“以前奴婢老家的人都说，小孩子发烧久了，就算最后缓过来也会烧坏脑子，娘娘，您赶紧想个办法吧！”

她急病乱投医，跪在地上拜起了神佛。

“神明在上，菩萨保佑，救救宁玉公主吧！”

我搂紧怀中的宁玉，她已经烧得意识昏沉。

我苦涩一笑。

神明若是有知，又怎么会令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神明……

我仿佛想起了什么。

神明不会救我的女儿，可妖会。

历经红尘数十载，我竟忘了，我是一只九尾狐妖。

我挖出了十年前埋在树下的那半颗妖丹。

转瞬十年，当初精巧的木盒已经变得老旧，连妖丹也蒙上了一层灰黄之色。

一如我和慕云祈的感情。

当初，他执着我的手殷殷许诺。

“朝朝，我要让你坐上全天下最尊荣的位子。”

“朝朝，我要让世间所有的女子都羡慕你。”

“朝朝，我此生挚爱唯你一人，至死不渝。”

我信了他的谎言，为他付出了我的全部。

他多次受伤，我耗尽法力相救。

甚至为了他，亲手剖下了自己的半颗妖丹。

那是十二年前的雪夜，他浑身鲜血被人抬进来。

我守了他一天一夜，他的身躯却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说他挨不过去了。

是我分裂了自己的妖丹，给他续命。

而代价是我修为再无寸进，妖族所希冀的飞升之路，从此也彻底与我无缘。

但那时的我不在乎。

慕云祈死而复生，抱着我落下了泪。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他说，他此生定不负我，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可如今誓言早已成灰，唯有这妖丹还留存世间，承载着我此刻的全部希望。

小黑在一旁拿脑袋不停地拱着我，仿佛连它也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是啊，妖族内丹，自是至宝。

可我当初却放弃了它……

为了男人口中可笑的爱情。

回望这短短半生，我做人做得失败，到头来只落下一身伤。

既然这样，我要做回妖了。

我将妖丹放入口中，一口吞下。

经过多年尘封，妖丹中所剩的法力已经不多。

我将宁玉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一天一夜不敢合眼。

所幸上天垂爱，这稀薄的法力还是让我救回了她。

昏黄的宫灯又爆响一个灯花，她在我怀里睁开了眼睛。

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阿娘，我想回家，想回青州那个家。”

我泪流满面。

青州……那是在七年前。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慕云祈还不是皇帝。

我们在青州有了第一个孩子宁玉，一家三口在青州度过了四年。

青州的元宵灯会是最热闹的大节。

慕云祈素日忙碌，可每逢元宵，总会陪着我。

他牵着我的手在河岸边放下莲灯，许下合家团圆、白首不离之愿。

宁玉就站在一边转着灯谜，笑嘻嘻地看慕云祈偷亲我。

“哎呀！阿爹，阿娘，我要长针眼了！”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夜，那个人……

都回不去了。

我紧紧地搂着宁玉。

“阿娘会带你回家的，回我们两个人真正的家。”

只要彻底将妖丹重新融回体内，做回九尾狐。

从此天大地大，任我们遨游。

我看着宁玉熟睡的容颜，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宫城牢笼。

我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竟看见慕云祈站在眼前。

我放开宁玉，起身向他行礼。

然后再无话可说。

他似乎也觉得尴尬，主动开口。

“公主的病好些了吗？”

我盯着他衣衫下摆处的粉蓝色香包。

针脚细密，图案精巧，不知是哪个宫妃的杰作。

以往，我也会每年给他绣一个香包。

他总是用到烂也不肯换下。

他说：“朝朝绣的，我自是要用一辈子。”

如今，他有三宫六院，送上的香包多到用不完。

再也不需要我的香包了。

重新蜕变为妖后的敏锐嗅觉让我清楚地闻见了他身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

我自嘲一笑。

我竟忘了，昨夜是他与苏羽柔的大婚之夜。

想必是红烛明堂，春宵好梦。

欢愉过后，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快死的女儿吗？

我冷冷地答道：“拖陛下洪福，宁玉还没死。”

他立时恼了。

“涂山朝绫，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是在同朕置气吗？”

“臣妾不敢。”

“不敢？”

他恼羞成怒，语气冰冷了下来。

“如今看来，朕依羽柔之言废了你，确实不错。”

“你不能也不配母仪天下。”

“朕留你住在凤仪宫中，让你衣食无忧，你该知足了！”

衣食无忧？

我心中怨气油然而生，腾地一下站起身。

“陛下是指拜高踩低的宫人送来的馊饭菜，还是指放任我们的宁玉高烧三天无人理会，抑或是指，臣妾跪在雨中一个时辰也见不到您？”

“放肆！”

他扬手砸烂了桌上茶具，可目光触及我之时，怒气却渐渐化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之色。

我低头才发现，因救治宁玉辛劳，妖力不受掌控，我的狐尾从衣袍下摆露了出来。

那一条残缺的断尾如一个丑陋的伤疤，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底。

他薄唇一抿，嫌恶之色溢于言表。

“朕竟然忘了，你本就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