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想去外面看看，父亲说世道乱，让我嫁给许正军。

十九岁许正军考上大学，我一边独自拉扯两个孩子，一边供他读书。

许正军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我则留在田里。

他成了德高望重的大学教授，我却一辈子没去过省城。

六十三岁第一次到省城，才知道儿子丈夫他们早在我没来过的繁华城市里有美满的家庭。

只是母亲的角色不是我，是许正军年少时的青梅竹马。

我终于摆脱束缚我半生的枷锁，去实现十六岁时的梦想。

往南走，到不冷的地方去，过个冬天。

……

1

结婚四十七年的丈夫在省城里当名牌大学的教授，我这个妻子却没沾过一点光。

如果不是镇上的医院查不清我的病，我想一辈子我都没机会来这样繁华的大城市。

“我想去省城看看……”医生，每次没说完就被打断，没人在意我的诉求，甚至连听我说一句完整话的时间都不愿意。

永远搪塞的丈夫“学校里的事很忙，我没时间。你一个乡下人来了什么也不懂，就在家里待着，有空我接你来转转”

四十年了，他从没有一天有空。

不知多少年没叫我妈的大儿子“你来干什么，大家都忙着呢，没空照顾你。你再寄点红薯过来，还有米也寄点，家里都没了你也不知道早点准备”

明明在乡下我一个人都活得很好，怎么到了省城我就成了一定要人照顾累赘。对许耀来说，我只是个在乡下给他种菜的农夫。

至于小儿子“妈你又有钱了是吧，你等着啊，我现在就回来拿”他只会将我这个种地为生的小老太太搜刮得干干净净。

所幸村子里的孩子带我来了，否则这排队挂号的弯弯绕绕我还真弄不明白。

没什么大事虚惊一场，正准备回家时我看到了大儿子许耀。

他怎么在医院？是许正军生病了吗？

我一瞬间为儿子的冷漠和丈夫的搪塞找到借口，或许他们只是不想让我担心。

跟着许耀进了住院部。

虚掩的病房内，许耀放下大包小包温柔的说着妈，我来了。

那个连婚礼都没让我参加的儿媳在一旁削着水果，而我结婚五十年的丈夫，正拉着手和床上的病人聊天。

那双手虽然略显苍老，还是能看得出来是个女人的手。是谁呢？

推开房门走进去，我的脚步都是踉跄的。

终于看到病床上的病人，虽然已经白发苍苍，和照片上大相径庭，我还是一眼认出了病床上的人——许正军的青梅竹马张沁兰。

十六岁我就嫁给了许正军，他虽然是个下乡青年，但长得端正我父母也很满意。

结婚后他总会偷偷拿着一张小照片看，或许因为返城的日子遥遥无期，我问他，他并不避讳，说那是他在城里的朋友。

扎着大麻花辫的张沁兰很漂亮，只一眼，我生生记了五十年。

结婚没两年一切结束，77年许正军考上大学，从此以后我们就开始聚少离多。

到后来，他更是几年才回乡下一趟，所以他们是什么时候重逢的呢？我发现自己连揣测的依据都没有。

看到我的瞬间，许耀就皱起了眉头。

许正军有些慌乱，像是被抓包的小孩，可犹豫再三他终归没有放开张沁兰的手。

倒是儿媳张明真毫不避讳的做起恶人“这是我妈的病房，请你出去”

张沁兰是她妈。

怪不得儿子结婚时所有人都劝我在家种地不要去凑这个热闹，许耀更是放言，只要我去了就不是他妈。

许耀娶的是城里姑娘，我一个连身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庄稼人，去了只会给他丢脸。

这样安慰自己，终究我还是没去参加许耀的婚礼，连儿媳妇都见过一面只看过照片。没想到真相，比我想得还要不堪。

“叫你别来了，你还来干什么？你还跟踪我”

媳妇发话了，许耀自然要帮腔，我跟踪他这件事更让他恼怒，他直接上手打算将我推出病房。

许正军难道一开始就是教授吗？才不是。

没等许正军回去他的父母都死了，是我供他上得大学，让他能在省城找工作。

许正军在千里之外读书时，是我一边下地，一边将嗷嗷待哺的两兄弟拉扯大，日日从早到晚都不得停歇。

我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们，现在就这样对我。

啪。

巴掌的声音清脆悦耳。

“你你你，我是谁？我是你妈！做了几十年城里人，连是谁生你养你都分不清了？”

一巴掌把许耀扇懵了神，他反应过来时脸上的神情直接从不满变成了厌恶。

看他张牙舞爪的向我扑过来，是直接想对我动手了。

亏他自诩是读书人，进了趟省城就对我这个没文化的农民妈妈挑三拣四。

我一直带许耀许炜到十多岁，许正军彻底稳定了才接他们俩到城里生活，说是为了更好的教育。

好教育就教育成这样，连亲妈都不认了，不仅恶语相向，还动起手来。

我直接一把将许耀推翻在地，他摔个眼冒金星，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我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

一辈子生在田里长在田里，我能供得起三个男人，也背得起上百斤的谷子，许耀想对我动手前也不想想，我以前怎样凭这副瘦小的身躯撑起一个家。

“你应该给我个解释”我看着许正军，说完就走。

四十七年夫妻，我与许正军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还没有和许耀长，但他的眼睛里至少我还能看到了愧疚。

2

匆匆赶回乡下，开门才发现，许炜已经等在家里。

“妈，你去哪儿了，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半天了”

“又卖了多少钱？补贴补贴我嘛”

许炜一辈子游手好闲，四十多岁也没娶媳妇儿，每次没钱了就想办法从我这里搜刮一点。

看着许炜的样子，真是把那句，无论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孩子演绎到了极致。

我没有智能手机，村子里没有邮局，以前我都要走到镇子上给许正军汇款。

虽然是因为钱，但这些年许炜确实是陪伴我最多的人。

每次他总会亲自来乡下找我拿钱，省去我一顿麻烦，顺便陪我一起吃餐饭。

不像许耀，要东西只有一个电话，像使唤下人一样支使一声。

田里的事我一个人本就忙不过来，还要抽空到镇上给他寄东西，还好这几年村子里也有了快递站，寄东西才方便点。

看着许炜，我心中生出一丝希冀，或许还有一个儿子是向着我的。

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能留下点什么也是给这两兄弟，他如果向着我，自己的亲儿子，早些给他也无所谓。

“我刚刚去医院，看了张沁兰”

“你怎么会去医院看妈，看张阿姨”许炜一下说顺嘴了，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尽管他改口很快，我还是听清了。

妈。

原来他不止我一个妈啊。

张沁兰是张明真的妈妈，许耀的丈母娘，他叫一句妈我并不疑心，只是有些难过许耀已经很久没那么称呼过我了。

可许炜也这样，我才想明白，原来此妈非彼妈，他们的妈妈早就是张沁兰了。

思绪不由得飘到三十多年前，那一年许耀和许炜刚被带到省城读书，过年时许正军带着他们俩兄弟回来。

“她穿得真土，张阿姨的衣服都很好看，我想要张阿姨当妈妈”

“我们都回来了，张阿姨和明真在家里会不会太孤单了”

“这里没有家里干净，我想回家爸爸”

“爸爸我们回去和明真过年吧，我答应明真了，我们回去吧爸爸”

“好，我们明天就走”

我在厨房里，将父子三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吃过年夜饭，大年初一许正军就带着儿子们走了，和我说城里的功课紧，要回去读书。

我没上过学，他们就欺负我不懂。可即便没读过书，什么学校在大年初一还叫人去学校？但我还是没拦着。

其实一切早已出现端倪，只是我自己不敢早早一探究竟罢了。

“我没钱”

“没钱你叫我回来干嘛”许炜当场就开始发脾气“你以为来回一趟不需要时间吗？我有那么闲吗”

最后一点希冀落空，我才觉得六十三年的人生是这么荒谬可笑。

看着眼前撒泼的儿子我忍不住笑出声，眼泪却不自觉滑落。

“妈，不是，你肯定还有钱的对不对？再给我点吧妈，我明天还要请客吃饭呢妈，刚刚是我说错话了妈，你快帮帮儿子，我都要活不下去了”

妈妈妈妈，原来妈这个字也可以这么刺耳。

“去找你城里的妈吧，不想回来以后也别回来了”我直接将许炜扫地出门。

3

半个月后，我才等到了许正军的解释。

“这儿还是什么都没变啊”

许正军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我都快记不清了。

三年还是五年？反正他总是吃个饭就走，连新年的香烛都没和我一起点过一次。

“当然比不上你们城里，连人都是想变就变”

许正军讪讪一笑不再接话，只是掏出一份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