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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儿子火化当天,丈夫正忙着在户外陪初恋写生。
打开他的画册,里面满满都是他初恋的画像。
从五十岁到七十岁,年年都有。
笔画苍穹细腻,带着他蓬勃的爱意。
我带走儿子的骨灰,留下一纸离婚协议。
丈夫闹自杀,女儿过来骂我自私自利。
分神间和大货车相撞,死遁回了原世界。
后脚,丈夫却随我而来。
……
儿子火化当天,家里就去了我一个人。
七十岁的高龄,经历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连周围人投来的目光,眼里透着不忍。
我佝偻着背,撑着手臂垫在桌子上。
双手颤抖地掏出手机给丈夫打电话。
一阵忙音过后,那边终于响起了丈夫的声音。
语气中尽是不耐烦:“都说我写生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没灵感了你拿命赔啊?”
“命?你儿子的命够吗?”
我压着心底的痛苦,希望相伴四十五年的爱人能给份依靠。
但我错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道女声:
“鸿儒,画好了吗?你觉得我这个姿势美不美?”
只半刻,丈夫回绝了我:
“他死就让他去死!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嘟嘟”电话被挂断。
我再也承受不住,心理防线溃败。
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抱紧儿子的骨灰,我呆滞地走到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
看着家中陈设的一切,每一处都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条。
唯独丈夫的卧室,他从不允许我进。
一个画室而已,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我找到他私藏的钥匙,快步推开画室门。
装裱的画像挂了满墙,都是同一个人。
拉开柜子,上百张人像散落在我身上。
睡着的、开心的、沉思的……
从五十岁到七十岁。
笔画苍穹细腻,带着他蓬勃的爱意。
背面的题字:“若蝶山川过,山川皆我身。”
他的初恋叫廖碟。
张张画像上都有被摸得泛黄的痕迹。
多少个日夜,他关上这扇通往家庭的门。
沉浸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只剩廖碟。
我的喉咙仿佛被人遏住,沉重得不能呼吸。
我无声捶打着桌面,骨头被震地就快要散架了。
我这一辈子,怎么就这样了。
扶着墙,让自己站起来。
收好那些画像,轻轻放在桌子上,再覆上一纸离婚协议。
我抹掉眼角的泪,抱紧儿子的骨灰盒,驱车离开。
张鸿儒,你有你的繁景,我有我的平仄。
我们,就这样吧!
正当我准备回老家休息一会时,电话铃声响起。
点开的一瞬间,女儿训斥的声音就传来: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妈,你一把年纪闹什么离婚?”
“爸在家闹自杀,你视而不见?怎么这么自私自利啊!”
自杀?张鸿儒对自己的命可宝贝得紧。
嘴上吓唬,然后让子女把我逼回去,是他常用的伎俩了。
可就在分神的瞬间,一阵刺啦的噪音闯入耳膜。
旁边的大货车失控地朝我撞来。
身体似乎飞起来了,玻璃渣深深扎进眼睛里。
刺痛使我不能睁眼。
恍然间,时间静止,脑海里出现一个机械音: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有生命危险,是否返回原世界?”
警报声吵得我不能思考,几乎下意识地,我选择了同意。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躺倒了柔软的草地上。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几只鸟鸣。
尝试移动身体,发现车祸受的伤全都不见了。
我站起来,看着这陌生的世界。
远方几十米高楼林立,近处却是罕见的生态园区。
和张鸿儒世界里快节奏不同,这里有能让人喘口气的地方。
心里想起刚刚脑海里的话。
这……就是我的原世界吗?
捶捶脑袋,恍然,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都是围绕在家庭之间。
唯有十几岁之前,半点印象都没有。
日落西山,草坪上渐渐多了许多散唱的歌手。
身陷混沌却不悲悯,眉眼中都含着笑意。
不似无病呻yín,唱响的都是催人奋进的歌。
我听得入了迷,摸手机准备看几点时。
只见一张银行卡静静躺在口袋里。
是父亲给的遗产。
原本这份遗产我是用来给张鸿儒开暮年展的。
现在想来,它现在最大的意义是,助我重获新生。
我和张鸿儒的缘分开始于四十五年前。
那时,他还是一个空有理想抱负,但无处施展的穷画家。
凭自己满腔热血在大城市打拼。
励志如他,可事实是没人会珍惜一个无名小卒的画。
为了生存下去,他在街上摆摊画人像。
那天,霞光满地,我是他的第一个顾客。
少年盈满忧郁的眸子深深吸引到了我。
我朝他伸出手:“来,我带你走向世界。”
那年我二十五岁,养尊处优惯了。
就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世界,拯救苍生,拯救他。
可到头来却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回家后我将张鸿儒的画作摆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必成大器。
父亲溺爱我,答应为他铺路。
父亲懂我,明白我心里的小心思。
所以张鸿儒成名的第一个代价便是娶我。
我以为他知我,懂我,感激我,甚至于爱我。
可那时,他与初恋早已生米煮成熟饭。
可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婚礼上,他盈盈泪光:“阿晤,娶你是我的福气。”
父亲把张鸿儒捧成了国际大师。
我爱张鸿儒,为他生儿育女。
曾以为合棺同葬会是我们最后的归宿。
谁知蹉跎岁月几十年,竟得个强求的错。
我拿父亲留下的遗产给自己购置了一套房子。
第一件事情便是做一桌自己爱吃的。
满桌艳红的川菜看得我流口水。
从前在家里时,餐桌上是不许出现辣味的。
丈夫儿女偏爱甜咸口,吃不了辣。
以至于连辣味都闻不得。
每当我为自己做盘辣椒炒肉时。
刚夹起就会被倒进垃圾桶,取而代之的是一筷子素菜。
张鸿儒劝导:“阿晤,吃辣上火,多吃点清淡的才好。”
如今看来,他哪里是怕我上火。
不过是想掌控我,看看我的底线在哪里。
如今我自己生活,吃食也该按着我的口味来。
夹起一口辣椒放进嘴里,顿时被呛得满脸通红。
连忙漱口吐掉。
不知为何,看着垃圾桶里的残渣,眼泪不自觉地淌进嘴里。
没事,再来。
我抹尽眼泪,告诉自己是因为被辣椒呛到。
父亲说过,人可能看错,但口味不会变。
再夹一口,辣味在嘴里爆开。
如果说十几岁之前我生活在这里。
那我又是怎样穿到张鸿儒的世界里去了呢?
我是否有父母?
是否有人寻我?
带着疑惑,我决定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似乎和那边没有什么不同。
走上拱桥时,吹着江面舒服的秋风。
心里却有种强大的引力,吸着我往桥底走去。
桥面和桥底完全是两种风光。
一面是洁净完整,另一面则是残破肮脏。
桥底下生活着许多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聚集到这里,利用桥来勉强遮蔽风雨。
在其中,我甚至看到了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女孩。
小小一只站在那里,脸上黑黢黢看不清五官。
已是深秋的年纪却仍穿着破布薄衣。
小女孩转头对上我,眼神呆呆的。
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零星几个碎片。
头痛使我不得不坐在台阶上。
碎片拼拼凑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里面,也有一个和刚刚一样的女孩。
衣不蔽体,无父无母的孤儿。
在桥洞下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
中秋佳节,她将捡到的半个馒头揉成圆形。
给自己做了个馒头馅的实心月饼。
一颗流星划过,她连忙想起白天偷听老师讲课说见到流星要许愿。
很灵验的。
女孩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地上。
许愿自己有大大的爸爸妈妈和一个小小的家。
天神似乎听到了她的愿望,将她送到了一个幸福的家里。
就这样,她来到了张鸿儒所在的世界。
她被爸妈宠爱着长大,二十几年没受过冤屈。
看着看着,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再睁眼,看见脏兮兮的小女孩递来卫生纸。
“奶奶,纸是言言放好好的,不脏的。”
我笑着接过,轻轻摸摸言言的脑袋。
“嗯,谢谢言言。”
那个女孩是幸运的,那现在这份幸运理应由我传递。
我期待地对言言说:“奶奶没有家人,言言要不要当奶奶的亲人啊?”
言言眨巴眨巴眼睛,泪水瞬间涌出。
“言言也没有爸爸妈妈,以后言言终于有奶奶了。”
一老一小手拉着手,走向新生。
小小的姑娘擦干净脸蛋后,五官标致漂亮。
我联系好了幼儿园的老师。
让言言插班去上学。
原本我以为她最多三岁,没想到已经五岁了。
但是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跟同龄的孩子比就像个豆芽菜一样。
我心疼言言无父无母、风雨交加的生活。
却也赞叹于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有坚持活下去的勇气。
送完言言上学后,我刚到家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形、样貌和张鸿儒别无二致,只是脸上胡子拉碴。
不像他那好面的样子。
“阿晤,不要再置气了,和我回去。”看似询问,语气里却是不容置喙。
直至此刻,我才确定,这个像流浪汉的人就是那个最注重脸面的张鸿儒。
我冷哼一声:“你从哪来的回哪去,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张鸿儒一听,脸上的愤怒止不住:
“你抛弃丈夫和女儿,良心不会不安吗?”
“我原以为你在家享清福会知足,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自私。”
我气笑了:“享清福?洗衣做饭,孝顺公婆,生养子女,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一次?”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了回画室思念廖碟,你出过什么力?”
“儿子火化当天陪初恋写生,你配为人夫为人父吗?”
张鸿儒被我怼得一噎,脸上挂不住。
“又不是我杀死他的,你至于跟我较劲吗?”
“那些事情不是你们女人该干的吗?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觉得自己还有用而已。”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直倒胃口。
连忙拧开家门把他关在外面。
多跟他呼吸一秒空气都是对身体的大不敬。
张鸿儒在门外中气十足地喊:“阿晤,我情绪上头才说的话,对不起,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晤,我们结婚几十年,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对啊,我们结婚几十年,其中有一半时间他都在和廖碟卿卿我我。
不在乎我,不在乎亲生儿子,不在乎家庭。
一心只投身事业和爱情,真是名副其实的浪漫大画家。
早在我回到原世界时,就通过系统的四界镜里看张鸿儒在我‘死后’会有什么反应。
原本还吵着闹自杀的他,在听到我出车祸的消息后。
说话也是磕磕绊绊,不敢相信。
而当警察告诉张鸿儒车祸现场并没有发现我的尸体时。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廖碟得知我失踪,马不停蹄地搬到张家来。
可张鸿儒像是着邪了般,不准备婚礼。
廖碟心急,翻出张鸿儒为她做的二十年的画来。
在网上展出。
并发文:“长情至今犹在,浪漫至死不渝,感谢我的张鸿儒先生从一而终的陪伴。”
艺术大师的爱情故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传颂赞扬的网友不计其数。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可张鸿儒的原配呢?
又有谁会记得。
我当属失踪人口,不能按照丧偶处理。
在法律上,廖碟和张鸿儒不被允许。
所以张鸿儒这次想尽办法回来带我走,只是为了廖碟名正言顺地嫁给他吧。
不过我既已脱离那个世界,便没有回去的必要。
祸不及己,高高挂起,张鸿儒这次该长教训了。
我报了钢琴班,重拾年少时的自己。
还报了旅行团,从即刻出发。
山川河海,荒漠戈壁,有言言陪着我。
我从未见过这么盛大的世界。
从前的四方庭院,家到菜场到学校。
那样逼仄的小世界我生活了四十五年。
从前是为了丈夫、为了公婆、为了子女。
现在,只为我自己。
……
在家里吃饭时,张鸿儒自顾自地推开门。
还没走进,就皱着鼻子一脸嫌弃。
“你不是不爱吃辣吗,怎么这么多辣菜?”
我哑然失笑,又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放进嘴里后,嘲弄地说:“之前你们不爱吃也不能闻,所以家里从来没做过辣菜。”
“但我到底爱不爱吃,你不知道吗?”
我反问张鸿儒,他身形一顿,僵在原地。
我眼睁睁看着他躲闪的眼神,滴溜溜转。
脸上由嫌弃转成心虚。
声音里都带上颤抖的慌张:“抱歉阿晤,我……”
“如果想说你做错了就出去吧。”
我噎住他虚伪地道歉,下了逐客令。
张鸿儒识趣转身,只是走路不像刚刚那样果断。
花白的头发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拖沓的脚步声在客厅回响良久。
他未转头,但语调难掩伤悲:
“阿晤,委屈你了。”
“阿晤,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对待你。”
我嗤笑,有什么用呢?
半截身子入土了,还后悔个什么劲儿呢?
我的性子逐渐外向起来,爱上了许多年轻人喜欢的潮流事物。
穿上朋克风衣服,跳起了爵士舞。
动感的音乐使人沉醉其中。
每天跳得酣畅淋漓才舒服。
一开始有些吃力,日日练习之后便会一些简单的了。
我学着年轻人的样子,把自己跳舞的视频发到网上去。
因为老年人和动感音乐的反差,我小火了一把。
大家纷纷留言点赞,称赞我引领老年新潮流。
其中竟还有张鸿儒的点赞。
他发评论:“阿晤,真棒,但要注意身体。”
我将他拉黑删除,眼不见心不烦。
送完言言回家时,看到了廖碟在我家门口徘徊。
那张脸和张鸿儒的画上一模一样,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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