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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我心中从未有过你
和郑亭序相识第七载,他终于步入仕途,得公主赏识。
于是,他着手抹去我们俩狼狈时相依为命的种种痕迹。
他说我出身青楼,实在不是良配。
因着我与公主有几分肖像的脸,又在危急时刻将我推出去替公主挡灾。
可惜我没死。
非但没死,还一步步复国称帝。
郑亭序又亲手杀了公主,想要与我重归于好。
我看着面前惨不忍睹的尸身,几乎笑出了眼泪。
“不愧是你啊,郑亭序,你还真是狠得下心。”
“可惜,我心中从未有过你。”
……
宫中人人都传。
千尊万贵的燕楚小公主身畔多了个顶好看的伴书郎。
公主遇刺,他舍下性命为公主挡剑,差点魂归西天。
公主爱吃冰镇荔枝,他日日为公主扒出雪白果肉侍奉,冻得指尖通红。
就连公主出行,他也会跪在地上做公主的踏板,只因为公主说自己的新绣鞋好看,舍不得染了尘泥。
“你说,会不会公主真的喜欢上郑公子了?”
“郑公子文采风流,又那样痴情,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浣衣局的婢女议论纷纷,只有我低着头面色如旧地洗衣裳。
她们嘴里的郑公子,是曾经立下海誓山盟要娶我的人。
可我记忆中的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从小到大,他高贵,冷淡,克制。
一袭白衣从不染尘,一双玉手从不沾水。
他说君子之志在天下,在江山社稷。
洗衣,做饭,剥水果这样的小事不该由男人来做。
我从集市上买了一个粗使婆子,专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却好像不太高兴。
“元禾,你怎的变成这样了,是这花楼里的日子将你娇惯坏了?明明这些活你顺手也就做了。”
我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是,我是被骄纵惯了的,只知道卖笑陪客,不知道人间疾苦。可你的笔墨纸砚,吃穿用度都是用我的卖身钱换来的。”
他被我戳中痛处,脸色陡然一变,
“做这些腌臜事情,你竟还得意起来了?”
我手中的胭脂盒子“当啷”坠地。
他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过来哄我,
“元禾,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当然,”我将手抽了回来,“当初我如何进的花楼。郑叙亭,这天底下谁都能轻我贱我,就你没资格嫌弃我。”
八年前,我们身无分文,走投无路。
郑序亭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弱,高烧昏迷在破庙里,性命垂危。
他眼底泪雾氤氲,含混不清地说:“阿禾。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呢?
那时候我以为,他是舍不得我。
后来过去很久了我才知道,不是,他只是舍不得自己就这么死了。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我独自一人走进了这花楼。
那天,我才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值两吊钱。
我没日没夜地学规矩,学乐器,学跳舞,学着如何讨男人欢心。
我第一次上台献礼那天,郑叙亭已经长成了一副清冷矜贵的公子模样。
泼天的叫好声和无数目光垂涎里,他就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我,眼里尽是心痛。
后来听邻居说,他不眠不休地抄了好几天的书,可赚来的钱依然买不起我的一晚。
那天,我偷偷溜出房间与他私会,他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哽咽,像个绝境中的小兽。
“元禾,都怪我没用,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请你,再等等我。”
我手指轻轻拂过锁骨上被客人留下的红痕,苦笑。
“残花败柳,何足怜惜?”
我永远记得那一晚的郑叙亭,眼神澄澈明亮,充满决心和斗志,还有对我的怜惜。
他分外认真笃定地握紧我的肩膀。
“不,不怪你!只是世道不公,众生皆苦。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能扛得住?”
是什么时候,郑序亭变了样呢?
大抵是我为他研墨,他就会闻着我身上的脂粉气皱眉头,
偶尔外出,他也总是对我退避三舍,生怕离得太近。在街上遇见他的同窗,他也是支支吾吾地解释,
“我们……我们不熟,她就是……”
可同行的公子们都是人精,见着我的打扮便知道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一脸揶揄地看着郑叙亭打趣,“郑兄,血气方刚的年纪,狎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嘛!”
我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眯起眼笑得风情万种。
“公子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他的东家而已。”
郑叙亭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他的一应用度,连给夫子的学费,都是我供着的。”我说着,将绣着名字的红绡系在他同窗手腕上,“公子若得闲,可以来群芳阁听我弹琵琶,点名元禾姑娘就是了。”
那富贵公子原本还是满脸的调侃之色,此刻被我一番耳鬓厮磨的挑dòu,耳朵却红得要烧起来。
郑叙亭抓着我飞快地离开,气得发抖,“不知廉耻!”
我说,“你知廉耻,便不要用我的卖身钱去买自己的脸面。”
他道,“我读书、考功名是为了谁?”
“为了你自己出人头地、飞黄腾达。”
郑叙亭拂袖而去。
可是几天后,他又戴着斗笠,神色惶恐地找到我面前。
几乎给我跪了下来。
他哑声道,“元禾,给我药……求你了。”
薄纱被小心翼翼地揭开。
他那双狭长优美的眼睛变回了琥珀色。
如今的天下是燕楚的天下,琥珀色的眼睛只意味着一件事——
他是南越人。
南越被燕楚覆灭,而善水性、美貌、有一双琥珀瞳的南越人,变成了燕楚人可以随意打杀贩卖的奴隶。
郑叙亭不敢再去书塾。
他挡了自己的眼睛,提心吊胆地来找我。
生怕路上有人将他抓走。
无主的南越人,谁抓到,就归谁。
何况他生的昳丽靡艳。
到群芳阁时,郑叙亭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
他小心翼翼道,“你给我的那个,能让眼睛变成黑色的药,在哪里?我愿意出钱买。”
我说,“千金一颗。”
郑叙亭怔住了,眼底闪烁着不可置信。
我笑了,“觉得我诓你?你去黑市打听打听,旁人的出价更高。”
千金,也只能维持一个月。
郑叙亭哑声道,“你从前每个月都给我。我以为……我以为就是轻易能得的东西。”
我垂下眼。
“我给你的,就没有轻易能得的。”
真心如此。
信任亦然。
郑叙亭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
门外忽然有粗鲁嗓音传来,“别拦着!爷刚才就是看见南越人了…….来这儿了!”
郑叙亭神色大变,几乎扭曲起来,
他忽然掐住了我的脖子,“把药给我!”
他赤红着眼喘着粗气,一双手下了死力。
“快!否则我就告诉所有人,你也是南越人!要死一起死!”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伸手够到妆奁,摸到一个药瓶。
他一把抢过药瓶,急急将药塞进嘴里,斗笠与外衫踢到床底下,本想要夺门而逃,最后又看了我一眼,忽然将我欺身压在榻上。
于是外面的人推门而入时,只看到榻上两道交缠的人影。
我故意尖叫一声,“什么人!”
门外是个胖男人,一脸yín笑地探着脑袋瞧了瞧,才道,“哎哟,是元禾姑娘,小生走错了,走错了。”
他乐呵呵地向后退去,还抻着脖子想看,我将枕头砸过去,“滚!”
他方才匆匆关了门。
“小浪蹄子,青天白日就忍不住了。看得爷一股子邪火!”
“哼,早晚把你搞到手让你见识见识爷们的厉害!”
郑叙亭从我颈窝里抬起头来,神色晦暗不明,“他们平时,都是这样对你的?”
我以为,他至少有片刻的怜惜。
可很快,男人一脸愤愤,“我早就告诉过你,群芳阁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成日同这种腌臜厮混……”
我抚摸着镜中女子娇媚的脸庞,吃吃笑出了声。
“不离开群芳阁,是我不想吗?要不是还要供着你活命,我早就将自己赎出来了。”
他的脸色乍红乍白,我以为他是准备道歉。
可是片刻之后,他垂下头轻声说,“你不是就喜欢这样吗。”
我愣住,“什么?”
他说,“即便身在烟花柳巷,即便沦为娼妓,也能对我颐指气使,让我颜面扫地……我也不能抛下你,因为我得靠你活着。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我在原地愣着,久久说不出话。
原来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我生来就是这样吗?
不是的啊。
我也曾是很骄傲的姑娘。
识文断字,诗词歌赋,我也曾被夸冰雪聪明。
可是为了我们俩活下去,我学那些娇媚的歌舞,学着笑脸逢迎,委身伺候别人
在那个雪夜,元禾才十几岁,她要走过漫长漆黑的冰冷夜晚,将自己的自尊和骨气碾碎在脚底。
我想起他曾经见到我与其他客人说笑,分明吃醋极了,却忍着火气来拉我的手。
想起他咬牙切齿地说,“元禾,我的命算是和你绑在一起了”。
我曾以为那是情话。
可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笑出眼泪来。
我说,“郑叙亭,这些年我拼了命想让我们活下去,却没能对你曲意逢迎、温柔顺从,全你一个男人的脸面,是我的不对。”
郑叙亭脸色变了变,“你少阴阳怪气。”
我说,“既然你这么委屈,还是自食其力得好。给你个机会为南越效力,你愿意吗?”
郑叙亭愣住,“什么意思?”
群芳阁不只是群芳阁。
群芳阁里面,有一个南越人的情报组织,叫作“朱颜”
朱颜的人,每个月都能得到一颗药,掩盖自己的南越人身份。
代价是,要做许多刀口舔血的营生——潜入燕楚皇宫、军中或者民间窃取情报,伺机复国。
郑叙亭道,“你是朱颜的人?”
我说,“是。”
他扣住我的手腕,声音发颤,“我们的国君不是都殉国了吗?朱颜是谁创立的?现在还有人在意南越人死活吗!”
“不知道,”我轻声说,“我不会问这么多,免得死得更快。”
郑叙亭掩面颤抖许久,
我知道他在犹豫。
既然他口口声声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便不能躲在我身后活着了。
要么,加入朱颜。
要么,转身离开,等着别人发现他的琥珀瞳,将他抓走,任意折辱把玩。
他不想被迫送死。可他更不想现在就出去做奴隶。
片刻后,他哑声道,“我愿意。”
没过多久,在朱颜的安排下,我们一起进了燕楚皇宫。
我是供人取乐的乐姬,郑叙亭成了公主的伴读郎。
分明已经是两个渐行渐远的陌路人。
可是在这陌生的燕楚皇宫中,我的命却绑在他身上.
他在“朱颜”中的等级,比我高一级。
这是他自愿入宫求来的。
郑亭序得到令牌那日,得意地对我晃了晃,说,“元禾,你拿捏我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换换,让你的命握在我手里了。”
在燕楚皇宫里,宫人比畜生尊贵一些。
畜生比南越人尊贵一些。
来到皇宫的第一天,我和郑叙亭就亲眼见到,燕楚的达官显贵们在水中嬉戏。
他们骑着的,是南越人。
南越人们个个神情痛苦,却不得不在皮鞭驱使下奋力游水。
我将头低垂,掌心却快要被自己掐烂了。
郑叙亭目光颤抖,不忍直视。
天真烂漫的燕楚小公主看到这一幕,泪盈于睫,楚楚动人,“他们太过分了。南越人也是人啊。”
我挪到离公主最近的位置,悄声道,“公主可愿劝劝陛下,不要这般对待南越人……”
小公主上下打量我。
管事嬷嬷立刻给了我一个巴掌,“哪里来的卑贱奴婢,也配与公主这般说话!”
小公主擦了擦眼泪,“我看不下去了。叙亭,我们走吧。”
宫人们纷纷为公主的天真纯良动容。
而我因为擅自和公主说话,被罚跪了三个时辰。
后来,郑叙亭对我说,“燕楚的小公主戚长宁,是我见到过最善良的女人。”
他似乎很无奈、很失望地看着我又说道,“这就是不谙世事和饱经沧桑的区别啊。公主身为燕楚皇室,却为南越人落泪的时候,你还惦记着给皇帝弹琴跳舞。元禾,你心里除了攀附权贵、安享尊荣还有什么?你为受苦的南越人掉过一滴眼泪吗?”
是了。
在郑叙亭眼中,我研习音律歌舞,是因为我自己要享乐。
燕楚的皇帝并不容易讨好。
一曲曲轻歌曼舞,他只是单手支颐瞧着,那张矜贵从容的脸神情淡漠。
我以为这人不好女色,
直到某天一曲终了,他突然点了我,“你留下。”
皇帝说,“前些日子抚琴,昨日跳舞,今天又吹笛子。你会得倒多。”
我双颊染上绯红,向他叩拜,“奴婢……从前是花楼出身。”
皇帝道,“是清倌?”
“不是。”
皇帝没再说话。
沉默在庭中蔓延开来。
老太监汗如雨下,“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将人拖下去杖杀。”
皇帝一抬眼,“朕问你了?”
老太监吓得赶紧跪地求饶,
皇帝留了我在御书房伺候。
我隐隐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怒骂,“你也不嫌脏!”
也不知道这燕楚皇宫里,是谁能如此放肆。
皇帝只是笑了笑,没有要治她的罪,
我为他磨墨,一封封奏折在桌上摊开,我垂着眼,并不多瞧。
御笔留下最后一封批注,他合了奏折,揉着眉头,
然后突然看向我,“叫什么名字?”
“奴婢元禾。”
“元禾,这倒像个正经名字,”他有些玩味地捏起我的下巴,左右打量我的脸,“媚色天成,柔若无骨,真礼仪人也,你从前是花魁?”
我眼里隐隐含泪,“是。”
他轻笑一声,放开我的下巴,倚在龙榻上。我在榻边如猫一样乖顺地跪在帝王脚边,任由他瞧。
半晌后,他眼底氤氲情yù,声音沉沉,“元禾,坐上来。让朕瞧瞧你的本事。”
那一晚,我留宿御书房。
但是第二天,我又被送回了乐姬堆里,继续供人取乐,
皇帝似乎忘了我这么个人。
教习嬷嬷阴阳怪气道,“还以为凭着一张脸就能攀上枝头?不过是个连位份都不用给的低贱玩意儿。”
郑叙亭得知此事后,专门约了我见面。
我去了宫中偏僻处的小树林。
郑叙亭见到我,劈头就给了我一耳光。
他气得发抖,一字一顿道,“元禾,你真是下贱!”
我漠然道,“你找我,是朱颜有任务吗?”
“轮不到你问我!别忘了,我的等级比你高。在朱颜,不准以下犯上!”
我勾起唇角,“是,所以我才没有打回去。但是郑叙亭,朱颜也不许用私刑。”
郑叙亭嘴唇颤抖,像是对我怒极恨极,“那皇帝是你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就是因为受不了在宫里为人奴婢,居然甘愿逢迎在他胯下!你!你!”
我忽然意识到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又或者他从来都是贪生怕死的那一个,曾经说出“众生皆苦”的话,不过是为了哄着我继续供给他。
我起了身便要走。
他冷冷地道,“站住。确实有任务。”
朱颜要我们去宫门外查探守卫和地形。
我们将休沐的日子排到了同一天。
到了那天,我和郑叙亭正结伴而行,忽然听到女子娇俏地叫喊,“叙亭!”
郑叙亭一回头,目露震惊。
公主戚长宁不知换了哪个丫鬟的衣裳,偷偷溜出了宫。
她高兴地道,“我就知道你今天休沐!带本公主出宫玩!”
郑叙亭道,“殿下,这不合规矩……若是给陛下知道了要责罚的。”
的长睫如蝶翼一般忽闪,凑近了看着他道,“哦?那你要告发我吗?”
戚长宁的美,是一种宛若神女初诞凡间,美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全不似我,眼角眉梢勾起的弧度都受花楼里最严格的教导规训,带着风情的讨好。
两人离得极近,郑叙亭的耳朵霎时红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恭声劝诫,“殿下金枝玉叶,如果在宫外出了差池,奴婢们担当不起。”
公主遗憾地“啊”了一声,似有许多不甘,仍然抓着郑序亭的衣袖。
郑叙亭立刻道,“宫外也不能没了规矩。低等婢女和宫人,是不能与公主直接说话的。”
我立刻跪拜,“奴婢僭越。”
有宫人三三两两好奇地投来目光,只是隔得遥远,看不真切。
公主气得跺脚,“赶紧起来!你要让别人都知道本公主偷偷溜出来了吗!要是被皇兄发现,本公主就惨了!”
有公主跟着,任务一下子变得难了很多。
郑叙亭为公主鞍前马后,一会公主渴了要喝水,一会公主累了要他背。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地势和守卫的轮岗,
也是我最先发现,有人跟过来了。
可惜我们带着公主,没能逃脱。
一伙蒙面人拿着刀,团团包围了我们,
“谁是公主!把那狗皇帝的妹妹交出来!”
燕楚皇帝以暴政治国闻名,发明的刑法刁钻狠毒,民间对他心怀怨怼者不计其数。
这也是皇帝不许公主私自出宫的原因,
公主吓得花容失色。
彼时我和公主都是素衣打扮。
一秒。
两秒。
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就在我思考对策,蹙紧眉心的时候。
郑序亭突然对我低声道,“你,出去,告诉他们,你才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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