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家工作的第五年，体检查出绝症。

同年，弟弟患上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全家中只有我一人配型成功。

爸爸妈妈含泪求我救救弟弟，我拒绝了。

因为我明白，以我的身体状况，捐骨髓无异于直接让我死。

多可笑啊，家中多年无人在意我，大难临头才想得起来我。

这一次，我不想懂事了。

妈妈凶相毕露：“你弟弟的病要是治不好，拿你的命来赔也不为过！”

我淡淡地笑：“好啊，那就把我的命赔给他吧。”

1

离家外出独自漂泊京城的第五年，一纸化验单打破看似平静的生活。

我查出了威尔逊氏病晚期。

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发病症状为肝脏异常、运动失调甚至精神失常，患者死亡率极高，死前十分痛苦。

检查结果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请不要灰心，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是有痊愈的可能性的。”

医生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盯着他头顶飘过的一行小字，淡淡地笑了笑。

那字写的是：【治不了，治不了啊。】

我回到家关上手机将自己反锁在屋内，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安静发呆，到最后疲倦至极昏沉入睡。

再度醒来，手机被各种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塞满。

为首的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你要是不答应给你弟弟移植骨髓，我们就断绝母女关系，永远也别回来！】

我捧着手机，半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可是妈妈，我就算想回也回不来了啊。

2

高三那年冬天，我意外发现自己获得了读心术。

当别人跟我说话时，其真实心声就会以字幕的形式在头顶滚动。

那时正值学习最紧张的时候，每天十点下晚自习，还要步行将近一小时的路才能到家。

回到家里爸妈和弟弟早已入睡，黑漆漆的屋内没有一盏为我留下的灯火。

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哪怕是小夜灯也好。

我放下书包小心翼翼将书取出，极力不发出声响，却不小心碰翻了放在桌边的保温杯。

保温杯骨碌碌滚下，落到地面迸裂出爆响，我赶紧蹲下身去扶，热水溅到手上传来尖锐痛感。

爸爸被吵醒，怒气冲冲推开门：“小点声！”

我蹲在地上捂着被烫得发红的手，仰起头注视着他头顶在昏暗灯光下依稀可辨的字。

【真是处处添麻烦，当初就不该同意她嫁来的时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

我呆在原地。

原来我不是爸爸的亲生骨肉。

原来我在家中的地位，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好像过往的一切，都开始有迹可循。

3

高三学习很累，可我从不抱怨。

我知道，向上爬是我唯一冲破黑暗迎来光芒的方式。

如同一颗种子，发芽抽枝，顶开土层拥抱春风。

在一次月考后，我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

超过重点本科线四十多分，足够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我满心欣喜捧着成绩单回到家里，爸爸接过，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却高兴不起来。

他的头顶，赫然飘过一行字，深深刺痛我的眼睛。

【终于要解脱了，考得越远越好，这个家就算圆满了。】

我揉了揉眼睛，努力克制住失落，不愿接受事实，又望向站在一旁没表态的妈妈。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读什么书，还不如打工呢，日子过得这么紧，也不知道早点挣钱补贴家用。】

看，在他们的视角中，我一直是累赘，是多余的人，是提供价值的工具。

我强忍着即将掉下来的眼泪，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门外传来妈妈不解的声音。

“这孩子又闹什么别扭，真是莫名其妙。”

我将自己摔在床上，埋进被子里，闷得喘不过气也不愿掀开，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

我捏紧拳头想，我一定要飞出去，飞出这座小城，飞出这个烂透了的家。

4

时间飞快，高考的洪流滚滚而来。

答完最后一科，我长舒一口气走出考场。

阳光明媚，清风拂面，角落里站着手捧鲜花的妈妈。

手捧鲜花的妈妈？！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我知道她并不支持我继续读书，更没想到她会来考场外接我。

见到我，妈妈挤出了一个笑容，却并没有将手中开得灿烂的向日葵递给我。

“考试辛苦了，你弟弟和爸爸都在等你，我们去吃顿好的。”

说罢，妈妈挽起我的手臂就要走。

我被她拖拽着走了几步，下意识望向她的头顶。

【总算出来了，今天小轩生日，可别让他等急了。】

这时我才知道，那金黄色的向日葵和预定好的海鲜大餐，都是给弟弟的十岁生日准备的。

与我高考没有丝毫关系。

我不想破坏她难得的好心情，只敛起情绪，淡淡点点头：“好。”

5

我到的时候，弟弟正在低头往蛋糕上插蜡烛，抬头一看见我撇了撇嘴。

“我过生日，为什么要让她来呀？”

我没有从他的头顶看见字幕，因为他出口即心声。

弟弟在父母的溺爱下娇纵惯了，一度觉得我分割去了一部分来自父母的原本全部属于他的爱，事事与我针锋相对。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手指不自然地绞上衣摆。

爸爸见状赶紧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一起好好吃顿饭，童言无忌，你这个当姐姐的别在意啊。”

只让我多担待，却丝毫没有怪罪弟弟的意思。

或许恃宠而骄就是如此吧。

点燃的蜡烛上火光摇曳，弟弟闭起眼睛一口气吹灭。

“好孩子真棒，许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爸爸拍手大笑，妈妈帮弟弟扶正因低头吹蜡烛而有些歪了的生日帽。

我孤零零坐在一旁，与这热闹毫不相干。

饭桌上似乎被划分成两个区域，一部分是洋溢幸福快乐的父母和弟弟，还有一部分则是跌入冰点的我。

弟弟切好蛋糕，给爸爸端上一块带着草莓的，给妈妈端上一块裹满奶油的，随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的面前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妈妈不自然地笑了笑：“小轩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样的，你自己动手切，啊。”

我摇摇头：“没事，我不爱吃蛋糕。”

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如果我没有在场的话。

6

高考成绩出了，我与重点本科线失之交臂。

只差四分。

可以是一道因一念之差而选错答案的选择题，可以是解答题一个不起眼的步骤，甚至可以是稍微再用心一点点的卷面。

可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我的高中，是由快翻烂的书、无数张试卷、密密麻麻的错题本、一把又一把用完的笔芯组成的。

可我只是普通人，不是天才。

大多数普通人，再努力也难以冲破枷锁。

我心如死灰，妈妈拍了拍我的后背，声音中并没有失望，反倒暗含几分欣喜。

“考砸了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就去找份工作，人生还有很多种活法。”

倘若我没有读出她的心声，倒以为真是在安慰我。

弟弟平日花钱大手大脚，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妈妈一心期待我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而不是上大学继续维持加在他们身上的负担。

也好理解。

可是，为什么弟弟和我的待遇是如此一番云泥之别呢？

他的房间里堆满最新款式的各种玩具，而我唯一的玩具是一只旧兔子。

是外公曾经送给我的，他是家里唯一心疼我的人。

我还记得顽皮的小老头将我叫过来悄悄塞给我玩具兔的样子，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掏出我梦寐以求的礼物：

“圆圆，看外公给你带回什么啦？”

我那时才明白，外公一定注意到了上次路过商店橱窗我盯着这个看了很久。

见我爱不释手，外公得意洋洋，如同迫不及待邀功的小孩子：

“只有咱们圆圆有，外公才不会给别人买呢。”

这只兔子，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欢喜之一。

可后来那兔子的耳朵被弟弟扯坏，妈妈嫌棉花屑落得到处都是，出门扔垃圾时顺便也把它扔了。

我回家到处找不到，出门才看到它垂着头孤零零地坐在拐角处的绿色垃圾箱上。

那神情看起来失落极了。

倘若有生命，想必也会感到难过的吧。

兔子的命运，又何尝不是我的呢？

7

妈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期盼着我松口，改变主意不再读书。

那目光好似把我的心脏在油锅中烹煮煎熬，慢慢挤压揉搓，和几近凝滞的空气一起酸胀地拉扯。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外公发来的一条短信。

【圆圆，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吧，外公在日历上特意标注了，应该不会记错。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外公都永远支持你。】

外公不会打字，全靠手写识别，我能想象到他眯着眼睛伸出食指在屏幕上一笔一划写出这么长的短信的样子。

我熄灭手机屏幕，妈妈的眼神中依旧充满热切。

我咬紧牙关，可出声的勇气和力量都好像消失殆尽，只是先摇头，然后又点头。

我最终还是决定顺从她的意愿。

因为我发现，我在尝试读取心声时，她鬓边的白发比头顶的文字更加刺眼。

偏心不假，虚伪也罢，她好歹还是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

尽管这家并不十分温暖。

正如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父母责怪你，冷落你，却同时养育你，拉扯你长大。

我们从一出生，便是一张写满亏欠的人形欠条。

我想，此事古难全。

或许以后摆脱家庭束缚独自出门闯荡，事情就会开始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抱上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玩具兔，坐上了前往京城的火车。

那时的我太天真了，像只羽翼未丰的鸟儿一心拥抱蓝天，站在悬崖顶往外飞。

却不曾想过，最后会不会摔成一滩烂泥。

8

京城的繁华热闹是家乡的小县城比不了的，各种新奇玩意儿让我烟花缭乱。

可仅凭一纸高中文凭，在人才济济的京城很难找到工作。

我处处碰壁。

又一次被当场拒绝后，我捏着简历坐在路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带来的生活费已经几近全无。

我拨通妈妈的电话试图请求支援，却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让你平时不省着点，小轩刚报完兴趣班花了不少钱，家里没钱给你！”

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

倘若告诉外公，他一定会帮我，可他微薄的退休金勉强够维持生活，我不愿再为他增添负担。

出租屋已经拖欠了一个月的费用，今天是房东大妈给出的最后期限。

我还记得她叉腰指着我鼻子，音调尖锐，一头小波浪卷发随着动作一颤一颤。

“没钱租什么房子，再交不上就和你的破烂一起滚！”

我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对她的横眉冷对。

金秋十月，满地红枫，漂亮却脆弱，一捏就碎。

正如同这座繁华都市，一切热闹皆不属于我，我独自一人举目四望，如同身置废墟断墙。

我默默捡起身边一片又一片枯叶在手心捏碎，试图以此为自己解压。

却从那枯叶堆下，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