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万剑宗的道君卫渊勘破无情道，成了当世第一剑。

却不知他这无情道是怎么修成的——五年前，我受人所托，引他情动，又对他始乱终弃，最后死遁离开。

而现在，我被人押着，送到了他面前。

他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眸中，一刹炽烈如火。

……

我被押上万剑宗的刑台时，正逢一声洪钟响，余震之中，一人拾阶步上高台。

周围的万剑宗弟子齐齐俯身，恭敬有加：“大师兄。”

来人一袭白衣，像携了霜雪，眉目低垂间，天地肃杀。

见他目光扫下来，我猛地将头埋下。

我认得他，正道魁首，万剑宗第一人，卫渊。

下意识的动作做完，我才反应过来多余——他不认得我这张脸，乃至这具身躯。

五年前，卫渊的师尊，也就是万剑宗掌门找上门来，托我帮卫渊证道。

卫渊修的是无情道，要证道也简单。

我答应下来，而后装成一个叫“苏浅浅”的小兔妖，去诱huò卫渊，引他动情，又在他陷得最深的时候给他狠狠一击。

“苏浅浅”去偷了万剑宗守山大阵的阵图，在将阵图送出去前，被卫渊截下。

她不惜以命相搏，又在死前亲口告诉他，她接近他只是一场阴谋，她不曾有过半分动心。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卫渊痛苦的双眼。

苏浅浅的身份是假的，连躯壳都是卫渊师尊用傀儡术炼成的，跟我原本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所以，卫渊应当是认不出来的。

这么想着，我长出了一口气。

下一刻，却见一双月白锦靴停在了我面前。

那把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抬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迎上卫渊的目光。

他眼中原本就不辨悲喜，修成无情道后，更是全然没了情绪。

他垂眼看着我，像在寻找什么：“名字，宗族。”

“姜颂，九山狐族。”

我不怕他发现我，因为“苏浅浅”跟我本身其实相差许多。

苏浅浅是兔妖，胆子小，却很活泼，喜欢热闹，一天到晚缠着卫渊说个不停，就算得不到他几句回应，也仍兴致勃勃。

卫渊的视线一侧，一旁负责看押我的弟子忙不迭道：“验过了，身份没有问题。”

他果然对我没了兴趣，不再盘问，转身走回高台。

“师兄！”卫渊还没走两步，突然被人叫住。

有弟子从外面冲进来，急急道：“颂颂……姜颂是被无辜牵扯其中的，还请大师兄明鉴。”

来人是万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也是卫渊唯一的嫡系师弟——更是我这次要帮忙证道的“心上人”楼云生。

几个月前掌门老头找上门时，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次的忙我本来不想帮的——楼云生和卫渊师出同门，要帮他证道，势必会见到卫渊。

直觉告诉我，还是同卫渊少些牵扯为妙。

但掌门曾对我有恩，老头子一脸殷切，说是这次帮完，就算我还清了。

我想着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的，要是幸运点儿，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咬咬牙答应了。

谁承想这次连身份都没给我准备，老头子就闭关去了，我只能用自己的真身。

楼云生还在为我辩解，“那大妖为祸乡里，我不慎被重伤，是姜颂救了我，一直照顾我，她与那大妖毫无瓜葛，是为了我才留在那村子里，这才被一道抓了回来……”

有大妖作乱是真，他受了重伤也是真的，我得了掌门老头的信儿才及时赶过去将人救下，借照顾之名朝夕相处。

——人在受伤的时候，总是格外容易放下心防。

眼见着卫渊停下了步子，我后知后觉想起来，当年勾他的时候，我用的，好像也是这一招。

楼云生比当年的卫渊可要好对付得多，他会红着脸对我道谢，会因为我要求他，就试着叫我的小名。

而当年的卫渊不愧是无情道的好苗子，就算重伤在身，也仍拒人于千里。

卫渊虽然也会道谢，却客气到疏离的程度——他只会叫我“苏姑娘”。

我稍微离他近一点，他就冷下脸，接过我手上的伤药，一板一眼道：“我自己来。”

楼云生对卫渊一拜：“还请师兄放了她，若日后因此而生变，我愿一力承担。”

“承担？”卫渊转过身来，扫向楼云生的目光平静，“她若是怀有异心，刻意接近，到时宗门有难，你用什么承担？”

楼云生下意识反驳：“不可能！”

看着自家师弟维护我的样子，卫渊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

“妖族最擅蛊惑人心，不得不防，但师弟既然愿意为她担保……”

卫渊望向我，淡淡吩咐：“把她送去我殿中，我亲自看管，若她确实没有异心，自会送她下山。”

我求助一般伸手抓住楼云生的衣角——这动作被卫渊收入眼底。

他明明一句话都没说，我的手却像是被烫了一下般缩了回来。

楼云生安抚般看了我一眼，“师兄一向公正，只是颂颂初来乍到，恐怕会不习惯。”

卫渊转身离开，“师弟若是放心不下，可以每日来我殿中看她。”

旁边看押我的弟子要带我走，楼云生立马跟上来，那弟子便将我交给了他。

他解开我身上的缚妖绳，小声道：“恐怕要委屈你几天，不过师兄只是看着吓人，对妖族其实没什么偏见，从不滥杀无辜。”

楼云生一直将我送到殿门前，“你且安心在这待着，我会劝师兄早些放你走。”

我酝酿了一下，抬头泪盈盈地看他，“那你要每日都过来陪我。”

他倏地红了耳朵，用力点头：“一定。”

目送着楼云生离开，我深呼吸了几下，做好心理准备才迈入眼前这座熟悉的大殿。

——乍一穿过结界，便见卫渊站在前面不远处，望过来的目光让我一颤。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那我方才在殿门前和楼云生说的那些话，他岂不是都听见了？

我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听见他开口：“姜颂？”

简单的两个字辗转在他唇齿间，竟有些玩味。

我应了一声，不觉浑身绷紧。

他要说什么？叫我离他师弟远一点？总不会是已经发现了我就是苏浅浅吧？

没承想他只是微微颔首，淡淡说了一句：“名字不错。”

作为万剑宗第一人，卫渊的大殿宽敞到有些空旷的地步。

他殿中常年无人，连摆件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很符合无情道那寡淡的调性。

我还是苏浅浅的时候，费了很多功夫，东搬一点西添一点的，才让这座大殿热闹起来。

卫渊由得我布置，哪怕我弄得乱糟糟的——只要我高兴，他就没有不允的。

而现在，苏浅浅留下的那些痕迹悉数消失了，这座大殿回到了最初冷冷清清的样子，仿佛从前的一切都没存在过。

“在看什么？”

我抬头，猛地撞上卫渊锐利视线，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信口胡诌：“看我住哪里。”

他抬手指了一处地方，“那一间先前有人住过，东西还算齐全。”

他指的，正是当年苏浅浅住的房间。

我硬着头皮点点头，“有劳道君。”

得想办法，快点让楼云生带我出去。

我很了解卫渊，他太敏锐了，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我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作为一个好妖，报恩是很重要，但保命更重要。

老头偏偏挑这个时候闭关，卫渊要做什么，万剑宗没人拦得下他。

事实证明，万万不能信一个修无情道的道君所谓的真心——卫渊是爱苏浅浅不假，但发觉苏浅浅会对宗门不利，甚至可能会危害天下之时，他捅我的那一剑也毫不含糊。

更何况眼下我用的是真身，跟苏浅浅那具可以随意舍弃的假躯壳不同，卫渊万一要杀我，再证一次他的道怎么办？

“道君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房了。”

卫渊颔首，任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了那间屋子门前。

房门一开，熟悉感扑面而来。

跟大殿不同，这房间里的东西，他竟分毫未动。

卫渊该是施了咒法，屋里纤尘不染，隐隐还闻得到女子身上的馨香，就仿佛屋主随时都会回来一般。

我步子不觉一顿，察觉到他落在我背后的视线，又旋即恢复如常。

只是关门那一刹，心里不免在想，若前尘对错皆由那一剑勾销，那么卫渊对苏浅浅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

是恨她入骨，还是仍会想起他们的曾经？

我掐了自己一下，笑自己糊涂。

修成无情道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爱恨。

第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我不过刚睁开眼，就有人敲了敲门，嗓音疏冷：“姜颂。”

我暗暗腹诽，证道以后果然不一样，要搁从前，他怎么也会叫一声“姜姑娘”，而不是这么连名带姓。

我下榻去打开门，他分毫没有避嫌的意思，竟直接走了进来：“住得惯吗？”

这就是我以前的房间，当然住得惯。

我点头，揣度着正常人这时候应该问什么：“看起来这屋子的主人在这里生活过很久，是道君哪位师妹么？”

他轻笑了一声，却没接话，只将一只小瓷瓶递给我：“师弟一大早就等在殿外，托我带给你。”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是瓶能补充妖力的上佳灵药，很是珍贵，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

卫渊拿起架子上一只白兔布偶，“你和我师弟，是什么关系？”

我咬了咬嘴唇——卫渊手里那只布偶，是那年我和他在集市上一起买的。

那时我还扮演着苏浅浅，拉着他到处逛，抓起那只白兔布偶，又拿了一只人偶，说它们两个就像我们两个，我要把它们摆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卫渊不知道，那只人偶，被我带走了。

“师弟说，他心悦于你。”

我把视线从他手里的白兔布偶上挪开，“是我心悦于他。”

“当真？”卫渊放下布偶，向我逼近几步，眼见着他走到面前，我呼吸一滞，仓皇低头。

他的嗓音响在我上侧，距离近得过分，“你在怕什么？难不成，还有什么隐情？”

我正搜肠刮肚想着说辞，卫渊倏地退开半步，话音带笑：“别紧张。只是我从前被人骗过，作为师兄，生怕师弟步我的后尘。”

我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人，连道君也敢骗？”

“三年，她胆子就大了那么一次。我原以为她胆子小也是装出来的，现下看来，倒也不全是。”

现下？什么现下？

我警惕地看着他，他的话却到此为止了，转身从我房中走了出去。

我心里忐忑，因此下午楼云生来见我时，我也心不在焉的，直到他要走，我才醒过神来。

我抓住他胳膊：“能不能直接送我下山？”

眼下卫渊多半只是怀疑，我怕再多留几天，他会想方设法确认我就是苏浅浅。

“你本就无辜，这时候匆匆离开，反倒像是在遮掩什么……”

楼云生挠了挠头，“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太闷了？大师兄只准我每天过来半个时辰……”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不过明日就是十五了，这几年每月十五大师兄都会下山一趟，明日我来陪你，好不好？”

我点头，和楼云生约好明日辰时相见。

我是必须下山不可，既然劝不动楼云生，也就不劝了。

我族中有秘法，明日只要在屋子里点上一支灵香，他闻到后，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无法拒绝我的任何要求。

到时候再让他把我带下山就好。

只可惜，这灵香用起来有个限制——只有第一次闻到才起作用，而我先前给卫渊用过一回，不然现在直接对卫渊用，也省得麻烦。

当年就是因为有这灵香，掌门老头才一直劝我来给卫渊悟道。

大概是想起灵香，夜里我做梦了，梦到那年给卫渊用香的场景。

那时候我已经跟在他身边有两年了，奈何关系一直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于是一个氛围正好的夜里，我点了灵香。

卫渊毫不设防，确认他闻到了香后，我大着胆子跨坐到他腿上——大概是灵香起作用了，他果然没有叫我下去。

我抓着他的外袍，一字一句：“我只有一个要求。”

“卫渊，我要你爱我。”

我没想到灵香的效果那么好，那夜，我们生米煮成了熟饭。

灵香的效果只有一个时辰，可直到第二日醒来，他都没有分毫懊悔，望着我的目光满是宠溺。

那一刻我便知道，掌门托我的事儿，多半能成。

第二日，我提前点上了灵香，在房间等着楼云生过来。

楼云生一向很守时，今日却不知怎么来晚了，直到辰时一刻，门才被敲响。

我迫不及待打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那刻，一时没控制住神情：“怎么是你？楼云生呢？”

卫渊皱了下眉，“你叫他来做什么？”

灵香的味道渐渐漫过来，我心中一凛，一边关门一边道：“没什么，道君若无事，我……”

“有些事要确认。”他伸手挡住门，“所以我在殿外设了禁制，没人能进来。”

门被推开，他走进来，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燃着的灵香。

屋里味道浓郁，果然，卫渊一进门脸色就沉下来，反手便将门关上。

他步步紧逼，眼神是我没见过的阴翳。

我退到角落，跌坐在榻上。

他平静道：“你约了楼云生，此时此地相见，还为他……点了香？”

我自然不敢承认，装傻充愣反问：“什么？”

他自顾自道：“是了，这两年来每月的十五我都不在这里，你们以为今日殿中也无人打扰你们。”

我看卫渊状态似乎不太对劲，瞄了一眼门的方向，悄悄准备掐个移形换影的诀。

“上回你说你心悦于他……”他闭了闭眼，“是真心话？”

我还拿不准卫渊到底在想什么，但这时候若说不是，岂不是坐实了我接近楼云生别有用心？

“是真心话。”

话音刚落，我偷偷掐诀的那只手骤然被他攥住压在榻上，“那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