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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傍晚六点钟的北京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好看的橘红色——倒也不完全是橘红色,是那种渐变的颜色,下面是灰黑色的楼群,里面透出星星点点金黄的灯光来;中间才是耀眼的橘红色,像燃烧起来的血一样。到了上面,就是从浅灰到墨蓝色的天空了,有一闪一闪的暗淡的星光,也能看到飞机在薄云上空掠过。
林思俐踮起脚尖向远处张望,她将目光聚焦在遥远天边的一座不知名高楼上,感到一阵眩晕。她想起自己一年前第一次登上顶楼,看到的也是和今天完全一样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和林冉冉站在一起,林冉冉用一种羡慕的语气对她说,你好厉害,本科毕业就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林思俐说,你也来北京读研究生了不是吗?你看远处的那些高楼大厦,哪个是中国尊?哪个是央视总部大楼?哪里是望京,哪里是国贸?
那幢大楼外面的广告牌亮了,林思俐看清了展示口红的女明星大幅的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那个女明星在朝自己笑,于是低下头去。她看到马路上排起长龙的车辆,一个个打开大灯。那些忽明忽暗的白色黄色红色的灯,映射着川流不息的人潮,将来往行人的面庞反射到天空之中。
与一年前不同的是,林思俐对这一切毫无兴趣了,她不再幻想自己是步履匆匆的人群的一员,不再幻想前方的高楼里有自己的家。林思俐转过身,背对着流光溢彩和灯红酒绿,面对着公司紧闭的天台大门,她凝视着玻璃上自己的脸——这就是世界吗?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世界吗?她触摸着冰凉的金属护栏,触摸着粗粝的石阶,又抬起手拨弄被长发包裹的柔软的面庞。
面前的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了,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跌跌撞撞地猛冲过来。林思俐看到有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去,浸红了他洁白的衬衣。
“张子文。”林思俐想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就那么哽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轻盈地、毫无眷恋地翻身越过围栏。
还没等她回头,底下的人群就发出阵阵惊恐的尖叫。
在很多个瞬间,林思俐不再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万事万物可能处在遥不可及的外太空,人们感知的、触碰的所有,都是这个浩渺世界的虚幻倒影。
一
时间回到一年前。
那个时候的林思俐认定自己就是上帝的宠儿,是命运之神的爱女。父亲早逝的家庭背景、京畿小县城的成长环境、双非本科的学历,以及,只是抱着“试试吧,万一呢”的心态递交的简历,都让这份工作的获得显得无比不真实。
到北京的第一天,林思俐兴冲冲地找到了正在读研的本科舍友林冉冉,约她吃高级西餐。林冉冉用叉子叉起一口大小的牛排,举到林思俐面前说,就这一口的价钱,够我吃二十顿校门口的鸡排饭。
林思俐抬手打掉了林冉冉的胳膊说,你别那么土好不好啊,你知道我现在月工资多少钱吗?她比了一个“V”的手势。
“‘耶’是什么,两千?两万?可以呀你!”林冉冉有些惊讶。
“二十万。”林思俐止不住笑意地说。
林冉冉的一口水差点喷在林思俐的脸上,她说你开玩笑呢吧,北京、中央商务区、达钧生物科技公司、月薪二十万,这种好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即使发生,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林思俐很不服气,她说如果这件好事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你今天怎么可能坐在这个餐厅里吃饭。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可是林冉冉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看着林思俐身上那条名牌裙子,昨天才从时装杂志上看到,今天人家就大摇大摆穿起来了。
你看啥呢?看这条裙子呢吧,新款,七万九,你看这些钻石,漂亮不?都是真的。你咋不问问谁给我买的?老板买的,新员工,见面礼。
深蓝色夜空里的霓虹灯投射在林思俐带着夸张表情的笑脸上,震惊到林冉冉说不出话来。她的心里翻腾着很多词语,大脑里充斥着一万个想法,她都想和林思俐说,但这些话一到嘴边就像被水泥封住了,憋得难受,但就是讲不出来。过了许久,她说你听过茨威格的那句话吗?“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林思俐觉得她扫兴,有些没好气地说,你读研,而且是学硕,你了不起。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似的有研究的兴趣和能力啊!比如我就没有。不过你也不能让我没优点吧!我运气好,这就是优点,怎么样?
林冉冉把饮料浇在意面上,用叉子来回翻搅。这样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但林思俐知道这是她在故意挑衅自己。
这顿高级饭最后不欢而散。
两个人同是坐地铁回住处,不过是相反方向。林冉冉回头看着穿黑色亮片连衣裙的林思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印花短袖和牛仔裤,心里五味杂陈。地铁开过来的时候,林冉冉心想,那真不该是每天三教九流人满为患的地铁,而是富家大小姐林思俐的专列。
回了宿舍,林冉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曾经那个穿打折衣服的好朋友一去不复返了,她将面对一个青云直上的北京“新贵族”,可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吗?也许有吧,林冉冉暗暗想,考研,十个人竞争一个名额,录取的竟然是自己,这不就是例子嘛。
几天里,林思俐没有再联系过她,林冉冉想到那天那碗泡着果汁的令人作呕的意面,认定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她打电话给林思俐,可是没人接听。
电话打来时,林思俐正跟着达钧公司的总裁张挥开会。张挥用幻灯片展示着公司下一个季度的发展目标,黑白灰的冷酷风格幻灯片并不吸引人,那些数字对林思俐来说也是难题,她却听得着迷。
林思俐的目光完完全全集中在张挥身上了。她注视着张挥佩戴的那副金属边框的眼镜,当他侧过头去看身后的大屏幕时,眼镜框会折射一丝光亮;那一丝光亮的下面就是颧骨、脸颊,他讲起话来,喉结会上下起伏,面颊的肌肉轻微抽动。在那套灰棕色的西服里面,是一件缎面的衬衣,正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背景被虚化了,人物通通消失,在恍惚的一刹那,林思俐看到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她和张挥两个人,她穿着一条丝绸质地的红色短裙,赤脚走在地毯上,轻轻来到张挥身边,先将一条胳膊搭在他宽阔的肩上,然后靠在他的怀里,倾听他的心跳和喘息。目光交汇之时,就是目之所及的世界,张挥的眼里只有林思俐一个人,林思俐就是张挥的整个世界。
在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肩的时候,在他们相距十厘米的时候,在他能感觉到她口鼻喷出的芬芳热气的时候,林思俐深情凝望着张挥的眼睛。那是让林思俐的心震动颤抖的一双眼睛,当他眉目低垂,眼中好像蕴藏着无尽的温柔爱意,但当他抬起双眸,眼睛便又放射出一股哀愁和悲凉,似乎有千万个悲剧倾吐。林思俐有些害怕地转过头去,长发遮蔽了视线。
“别躲。”张挥用手拍着林思俐的脸,又顺着拍打着她的脖颈,引得她一阵抽搐。林思俐微微抬起头,手臂蹭过张挥干燥的头发,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酒杯放在嘴边,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裙子上,张挥低下头去。
“别躲。”林思俐托起张辉的下巴,用大拇指狠狠划过嘴角,相同颜色的酒精与口红粘在手指上,湿答答的,她把这一抹暗红抹在张辉的脸上。
“这个颜色,好看吗?”林思俐用娇弱的语气问道。
张挥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地吐气。
“你喜欢更鲜艳一点的吗?”林思俐又问。
她把酒杯里剩下的酒倒在手上,一捧澄澈的红。“我给你梳梳头发。”林思俐用那只手一下一下拢着张挥的头发,将原本扫过前额的几缕梳理好,酒精从额头滑落,在他抖动的青筋上干涸、消失。
林思俐将那只空了的高脚杯在桌边敲碎,拾起一小块玻璃残渣,两根手指轻轻揉nīe,一滴血钻了出来。林思俐就这么看着,看着猩红的血汇集得越来越多,终于成为一股流落。她翻开张挥的衬衣衣领,把手腕上的血液蹭在男人躁动的颈部。
张挥忍耐已久,他用力握住了林思俐的手。当两个人紧紧相依时,林思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二十二年,一件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往事涌上心头,编织成网,编制成囚笼,捆绑着使她战栗。
如同无垠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林思俐原本无比向往海洋的辽阔,但当她真的站在浪潮之巅时,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巨轮,而是扁舟,扁舟注定漂泊,注定随着潮来潮去颠沛流离。再心疼心疼我吧!再一次望向我吧!请赐予永恒燃烧的爱情火焰吧!林思俐的思绪上下翻飞,她想用躯体搏击滔天的风浪,她的内心正在演奏一曲激昂的赞美诗。
后来林冉冉找到她,向她道歉。林思俐还是一副爽朗的性格,看起来毫不在意。这次她们坐在街边的一家手作汉堡店吃汉堡,林冉冉去隔壁奶茶店买了饮料。
两个月了,你真的拿到了四十万的工资?
真的拿到了,而且张挥给我买了一套房子,离公司很近,我不用再租房住了。
自从林思俐工作以来,林冉冉就接二连三地被震惊。她现在已经不怀疑了,那条喜欢了很多年都没攒够钱买下来的项链,就那么明晃晃地挂在林思俐白净、修长的脖子上。
“你喜欢给你买一条。”林思俐摆弄着项链上的吊坠。
林冉冉轻笑了一声说,你还是低调一点好,你这么张扬,大家全都听到了。
“听到了就听到了呗,还不让多个有钱人啦。”林思俐用更高的声调说着,引来了一些食客的侧目。
“我以为,我以为你应该变成了温柔、大方、文雅的那种都市小白领了。”林冉冉“噗嗤”一下笑出来,“没想到你还和原来一样,讲起话来张牙舞爪的。”
二
和林冉冉吃过午饭,林思俐回到公司里,张子文在等她。
张子文不是别人,正是张挥唯一的儿子,刚从美国留学归来。林思俐上下打量他,心里直犯嘀咕。这个张子文穿着一件印着品牌标识的白色短袖上衣,下摆塞进浅蓝色直筒牛仔裤里,脚上是一双滑板鞋。再搭配一件棒球服,戴上鸭舌帽,是不是就可以去当说唱歌手了?林思俐用轻蔑的态度想,总裁亲儿子果然不一般,公司里除了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有几个穿成这样来上班的?就他一个,独一份。
林思俐对张子文没什么好印象,说话也就不客气了,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张子文倒是规规矩矩,甚至,恭恭敬敬的。他说自己刚回公司,父亲让他熟悉一下业务。业务?林思俐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具体的业务是什么。虽然和其他应聘者一样的投递简历、参加面试,但进入公司以后就分道扬镳。起初,林思俐认为自己是总裁秘书,可后来发现张挥有秘书;她又认定自己是贴身助理,然而现实并不“贴身”,沉溺于幻想之中的只有林思俐一个人,张挥称得上“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估计她?
思考了很久,林思俐动了动嘴唇,喉咙里“嗯”了一声。张子文欠欠身子,转身出去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林思俐穿着高跟鞋踱步。她走到文件柜前面,透明的柜门里摆放着一张张挥的照片,他拿着一台照相机,靠在一根电线杆旁。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那根电线杆在林思俐还没出生时就被拆除了,这是一段达钧公司艰辛的创业故事。她的手指划过玻璃门,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本就模糊的照片被灰白色覆盖,那是一件低俗的艺术品,是一个少女纯情而瑰丽的青春梦想。
傍晚时分,北京的天空再一次血红,张挥拿来了新房子的钥匙。
林思俐的高跟鞋踩踏着房屋木制的地板,手指拂过白色花纹的大理石墙壁。她记得张挥对她说过的话,这里的一片瓷砖、一盆绿植,通通都是属于你的,只要你喜欢。拉开窗帘,就看得到整座北京城最繁华的夜景,那些疲于奔命的人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了!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长得漂亮、工作努力,你很优秀,这套房子是公司买给你的,尽情享受吧!
其实林思俐真应该再追问一下的,我长得漂亮吗?我工作努力吗?我真的那么优秀吗?可惜她没有。她小县城的干烈泥土气息已经被她抖落干净,她不用再面对曾经带给她痛苦的母亲、家园,等等,所有。那些因为母亲的训斥而辗转难眠的夜晚都将一去不复返,那些因为没有钱而看向橱窗的望眼欲穿都将与她无关!林思俐被抛进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张挥来过新家几次,拿来酒、香薰,还有买给林思俐的衣服。每一次他放下东西转身告别的时候,林思俐都舍不得他走。她的体内正升起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心脏沸腾、燃烧,她就要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搂住张挥宽厚的背脊,让他回过头来、转过身来,再看自己一眼。
“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林思俐问。
张挥摇摇头,想要离开。
“那如果这样呢?”林思俐从精致的礼盒里抽出一瓶酒,用瓶身敲打着大理石桌面。很快,瓶底部位产生了一个豁口,酒汩汩流下。林思俐将酒瓶高高举起,酒精淋入口中,又经由下巴、脖子,一路滚落到雪白的胸前。
“我爱你。”林思俐敲碎了酒瓶,说道,“你爱我吗?”她用残碎的玻璃瓶身指着张挥,墨绿和深红合而为一。“你想要平淡似水的感情,还是要死要活的呢?我喜欢要死要活的爱。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个男生为了我而死,你呢?你五十岁了,有多少姑娘为你死,为你活呢?”
“你喜欢喝酒,喝酒就要配肉,你喜欢我的肉吗?厨房里的刀几千块钱一把,我愿意用它割掉自己腿上的一块肉,用刀尖挑着放在你面前。你夸我的腿长得漂亮,我把它送给你,好吗?你吃下它,你吃下它我就进入了你的身体,你会消化、吸收,我就永远住进了你的身体,我会随着你的心跳、呼吸、血流,与你永不分离……”
“林思俐,别傻站在那了。”张挥叫她,“你最近压力太大了,年纪轻轻,想的事情倒不少。公司新研发了一种按摩仪,可以帮助你放松身体,明天来试试吧。我先走了。哦还有啊,我那个儿子,张子文,呆头呆脑的,一根筋,他有工作上的事情办得不好,你多担待。”
林思俐愣在原地,目送张挥关门离去。
屋子里弥漫着张挥的气息。如果味道是一种固体就好了,他便不再虚无缥缈。林思俐想,世界在这一刻凝固吧,不要让他的芳香飘散;请永驻于此吧,即便我也一同失去自由,也在所不惜。
三
第二天,林思俐躺在了张挥所说的那台“按摩仪”上。一些磁片和线被连接在了头部,就像心电图那样,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
“好奇吗?”张挥打趣地问道。
“好奇。”林思俐说,“但是我是文科生,即使您给我解释了原理,我也听不懂。”
“你不怕出现个什么意外?”
林思俐说:“不怕,咱们达钧的产品,向来质量过硬。”
张挥轻松地笑了笑,说:“那我开始了。过程很快,一会你就能感到压力全无。”
“嗯。”林思俐闭上眼睛,感受到张挥在她的头部操控机器。
一阵紧绷,一阵酥麻。林思俐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感觉怎么样?”张挥关切地问。
“感觉好多了。”林思俐低头笑着,“真的很舒服呢。张总,这样就完成了吗?我回去工作了。”
“好。”张挥整理着设备,“看来很成功。思俐,如果有不舒服你就和我说,不过,应该不会不舒服的。”
林思俐走出“心理治疗室”,来到面对的宽阔阳台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钢筋水泥在阳光下闪光。也许是治疗的作用吧,心情真的变好了很多!那些让林思俐困扰的过往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似的,她要站在阳光里呼吸新鲜的空气。
这一层的玻璃幕墙是打不开的,于是林思俐来到楼顶的天台。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秋季微凉的风从鼻腔深入,直达心肺,从胸腔扩散至全身。这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了。楼下停着的那辆红色跑车是属于她的,不远处那栋现代化居民楼的顶层是属于她的,一件一件裙子、一双一双高跟鞋,都是属于她的。这是真实存在的吗?这难道不是一个虚幻的梦吗?当然不是。林思俐的眼睛看得见它们,双手触摸得到,她可以把衣服披在身上,可以踩下跑车的油门,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
小学五年级时,林思俐很想要一双粉色的运动鞋,妈妈说,你考到班里前三名就卖给你。后来,她考了第一名;妈妈说,这次题目太简单了,下一次,下一次你还是第一名,我就买给你。林思俐每天上学的路上都会经过那家鞋店,她欣赏着那双鞋,想象它们在自己脚上的样子。她又考了第一名。可是,当她兴冲冲地推开店门时,老板说,那双鞋啊,上午被人买走了。
这才是梦,对吧?
林思俐渐渐记不清这些童年往事了,哪怕是一两年前的大学生活,她也记不清楚了。
忘记了也好。林思俐想,就是忘记这些不愉快,才能更好地享受当下。
林冉冉问,那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这个好朋友吗?
当然记得了,我只是通过治疗,忘掉了一些负面记忆,我又不是失忆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冉冉,你会一直做我的好朋友吗?
“会的,林思俐。”林冉冉说,“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想麻烦你。我妈妈得了乳腺癌,可是你知道,我们家没什么钱,你能借给我一点吗?”
“天呐,阿姨现在还好吗?十万、二十万,我都能给你,阿姨好起来最重要。”
“不用那么多,三万,救救急,感激不尽啊!”林冉冉拉着林思俐的手说。
林思俐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我总觉得我会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
“林思俐,你在说什么?什么往哪走?”林冉冉不理解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林思俐一时语塞,“不知道啊,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这么说了……钱,我把钱转给你,代我向阿姨问好。”
“虽说是我借你的钱,可是林思俐,你最近怎么这么客气。”林冉冉说,“你之前可不这样。果然啊,入职大公司,当上北京人,就是不一样。”
林思俐抿着嘴笑了笑,回到公司去。
张子文在办公室门口等他。
“哟,小张老板!您怎么在这呢?”林思俐快步跑上前去。
“思俐,我在等你啊。你平时都叫我‘诶’,怎么今天这么客气了?我都有点不习惯,你还是对我直呼其名吧!”张子文有些羞涩地说。
“是嘛,我可不记得我以前这么没礼貌。我要是真说过,子文,你也别往心里去。”
张子文点点头,把手里的文件交给林思俐:“这是宣传部让我给你的。”
林思俐接过文件袋,笑着说道:“你就是宣传部的吧?想不到,大老板的儿子也得从基层做起,我以为你会跟电视剧里的那些花花公子一样呢!没想到你这么优秀,还这么努力,张老板也是,教子有方啊!”
张子文嘿嘿笑了,转身快步离去。
四
林思俐生日那天,张子文将一大捧玫瑰花送给她。
张子文有些害羞地低着头,想要对林思俐说些什么,但好像又说不出口似的。林思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鼓励我继续努力工作,业绩更上一层楼。”她接过玫瑰花,继续说道:“我最喜欢的花就是玫瑰了。我要把它摆在窗台前,你看,和北京的夜景多配啊,流光溢彩!”
听到这番话,张子文更紧张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思俐,我很喜欢你。是爱情的那种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当然了,我们也是要好的朋友,对不对?说实话,我之前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对一个女孩子这么心动,我……”张子文感到自己的手掌正在流汗,他把手在裤子两侧蹭了蹭。
林思俐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子文。“啊?”她茫然地开口。
这弄得张子文更加不知所措了。
他牵着林思俐的手缓缓坐下,用急切的语气问道:“你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或者说,你觉得我怎么样?”张子文意识到自己讲话语无伦次,而且十分冒犯,于是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实话实说,我从中学就去美国了,因为父亲的安排,我频繁地更换学校,没什么朋友。很多人因为我的身份,对我客客气气的,其实我心里知道,他们不关心我,也不喜欢我。思俐,你和别人不一样。我第一次遇见你,觉得你说话挺强势的,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你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暖的人。”
林思俐说:“我觉得你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小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上除了关在监狱里的大坏蛋,其他人都是‘好人’,直到我长大了,才知道,做一个‘好人’有多难。但是,在我心里,你就是一个好人。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以去英国一趟吗?”
张子文用手轻柔地拨开林思俐脸颊上的碎发,低声说:“去英国做什么?再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你怎么会死呢?”
“是啊,为什么?”林思俐好像被什么困住了一样,有些木讷地重复着“为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张子文愣了一下。他梳理着林思俐细软的头发,轻声叹息。
张子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一会。他的办公室在一楼,看得清来往的每一辆车。
夜幕降临,写字楼的灯光亮起来,商场霓虹灯闪烁。车流在张子文眼前划过,人潮涌动。在纽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场景,在洛杉矶时,在费城时,都是如此。美国距离中国那么遥远,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世界广阔,哪里不都是一样?
一片火红金黄中,张子文看到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手挽手走着,其中一个褐色头发的从他身边走过,姑娘不小心提到了他放在地上的行李箱,带着几分歉意地回头微笑。还有一个戴着毛绒帽子,身着加长款羽绒服的男人,端着一杯咖啡,步履匆匆。张子文心想,北京再冷,也不至于这身打扮吧。他想到自己大学时,曾和几个爱好探险的同学一起去了北极,耀眼的极光劈开皑皑白雪。
林思俐的面庞浮现在窗户上,张子文有些出神的望着它。他是多么喜欢她啊!他是多么爱她啊!他想把一切有趣的事物与她分享,他希望一切美好的事物降临在她身上。张子文想快步跑到林思俐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清香的发丝,抚摸她细嫩的脸颊。可是他立刻又停下了这种幻想,他觉得这样的想法是污浊不堪的,他觉得林思俐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反射着肮脏而不被腐朽。
夜深了,张子文找到张挥。
两岁那年,张挥创业失败,妻子一怒之下离开了他。少年时代,张子文缺少母爱,也缺少父爱,只有几个助理和司机照顾他学习生活。中学时,父亲飞黄腾达,母亲带着新生的女儿来找过他,张子文看着父亲站在大厅里,让几个保安把母亲扭送出门。他说他想去美国读书,结果没多久就在纽约了。在张子文的脑中,“父亲”是一个美好的念想,他的身躯或许存在,但灵魂需要长久的幻想。
张子文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林思俐,我想和她在一起。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但是我俩都在您眼皮子底下,我不想谈个恋爱还偷偷摸摸。
张挥握紧了拳头,一下下捶着桌子,问道:“林思俐怎么说?”
“没说什么。”张子文说,“我其实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但是因为林思俐,我愿意在这接着干。我也知道您很重用她,您看看……”
张子文的话还没说完,张挥便打断了他:“林思俐说话、做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有,爸爸。”张子文说,“起初我觉得她讲话挺直接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女生,虽然胸无城府,但是让人有些,有些不舒服。后来好多了,和她聊天轻松愉快,我觉得我就是这样渐渐喜欢上她的。”
张挥用指甲刮擦着桌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张子文皱了皱眉。
“我知道了。”张挥说,“我要提醒你,你对林思俐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感情这件事,我劝你深思熟虑。”
张子文明白父亲的态度,闷闷不乐地走出办公室。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张挥又叫林思俐去做“按摩”。
林思俐躺在“按摩仪”上,看着张挥打开电脑。
“思俐,你还记不记得你八岁那年,被打破的花瓶割破了手?”
林思俐摇头。
“那五年级期末考试后,你母亲记错了考试结束时间,忘记来接你了,你还记得吗?”
林思俐还是摇头。
“初二那年,有个叫刘佳的男生喜欢你,在和你约会的路上出车祸去世了,记得吗?”
林思俐通通摇头。
张挥放松的舒了一口气,让林思俐闭上眼睛,自己操控起系统来。
片刻,林思俐醒来,张挥边给她拆绑在头上的设备,边用一种沉重的口气说,林思俐,你在公司表现得很好,现在有一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完成。
张挥把林思俐带到了办公室,说:“你知道我们公司的竞争对手,可为集团。可为集团研制了一种治疗癌症的药物……”
张子文推门而入。
“你应聘去他们公司,帮我阻止它的上市,好吗?”
“好。”林思俐坚定地回答,起身拥抱了办公椅上的张子文。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张子文一把拽住了正走向门口的林思俐,“你要去哪个公司?你要做什么?”见林思俐只是微笑而不说话,张子文拉着她的手对张挥大喊:“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要让她干什么?让她当你们商业竞争的牺牲品吗?”
“不是的,别这么说。”林思俐轻轻捂住了张子文的嘴,推着他一路后退,直到他撞在墙上。林思俐带着几分逗弄地揉了揉张子文的头发,拍拍他的脸,转身离去。
门“啪”的一声关上,张子文身后传来张挥得意的声音:“看到了吗?你对她了解还不够啊。”
张子文仰起头,大口大口喘息着。他来到天台上,每一寸皮肤都浸泡在北京冬日凛冽的寒风之中。
突然,张子文明白了什么,他疯狂按动下行的电梯,可又等不及电梯的到来,一路飞奔下楼。他一脚踹开了张挥办公室的门,死死拉住他的领带,近乎嘶吼地质问道:“是你!就是你啊!是你为了让我离开林思俐才这么做的对吗!”
张挥不屑地说:“即使真的是这样,林思俐轻易动摇了。她选择了我而不是你,这样的女人值得你喜欢吗?更何况,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压根不喜欢你!”
张子文松开了领带,两个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子文,你年纪还小,你不知道,‘看破不说破’是有道理的。有些事情,你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就当自己不知道就行了。于你于我,都好。”张挥疲惫地说。
五
林思俐离开以后,张子文每天都给她打电话,问她工作怎么样,新公司伙食好不好,同事怎么样。
“这种感觉挺奇怪的。”林思俐说,“好像一切都准备好了似的,可为这边的人可能提前知道我要来。”
“那就是了。”张子文说,“肯定是张挥干的。他不想让我们在一起,就找个理由把你支走,其实他已经和可为集团打好招呼了。这个老狐狸!”
放下电话,闫银涛来了。他是可为集团技术部的总经理。
“闫经理。”林思俐恭敬地问好。
“和你说过了,不要叫我闫经理,叫我涛哥。”闫银涛十分随意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在禁止吸烟的办公室里肆无忌惮地抽起烟来。
“涛哥。”林思俐说。
闫银涛一摆手,说:“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你是达钧公司来的,是来要我们的药的。你是助理,不是研究员,我和你说专业名词你听不懂,所以我告诉你,你要的那个药物叫‘小红珠’,记住了吗?”他拿起桌子上一张红色的卡纸,撕下一小片揉成球,举到林思俐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小、红、珠,和它一样,记住了吗?”
林思俐的脸上浮现出一副错愕的表情。
一个身材丰满、衣着暴露的卷发女孩走进办公室,挽起闫银涛的手臂,两个人亲昵地走了。出了门,闫银涛还不忘叼着烟,回头努了努嘴。
林思俐注视着那个女孩离去的背影,才意识到她身上的那条蓝色裙子自己也有。她穿着它和林冉冉一起逛商场,林冉冉说,你看着商场里哪条裙子不比你这条好看?
“那就这么办吧。”林思俐暗暗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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