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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穆清赐我鸩酒那日,正是我们大婚的第十载。
金精玉液,像极了十年前那杯合卺酒。
我们也曾相爱过,也曾彼此搀扶,一起熬过他被废被囚的五年。
情浓时,他也曾口口声声,要一辈子对我好。
只是他忘了。
兰因絮果,断雨残云。
重活一世,我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纠葛,他却握着我的手将刀刃送入他心口,眼眶通红:“晚晚,我求你,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对你……”
……
我望着那只盛满鸩酒的金杯,“既是陛下的旨意,陛下何在?”
来传旨的宦官逼近一步,“陛下正在陪皇贵妃娘娘赏梅,此等小事,自然是吩咐奴才们做。皇后娘娘,请吧。”
我笑了一声,不再做无谓挣扎,举杯一饮而尽。
毒发那刻,我痛苦地蜷缩在地,小桃扑在我身侧,声声泣血:“娘娘!”
我望着坤宁宫的大门,外头风雪飘摇,玉兰树凋,却不见故人。
少年夫妻相伴十年,可就连赐下鸩酒,穆清都没来看我最后一眼。
“奴婢这就去求见陛下!娘娘您撑一撑……”
我拉住小桃,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
“小姐!醒醒!”
睁眼看见小桃时,我愣了愣,继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小桃还是少女模样,我的手也莹白如初,再没有昔年冻疮反复开裂后留下的疤痕。
用了些时间我才明白过来,我重生了。
重生在元平二十年春。
正是这年秋,穆清因豢养私兵被告发而获罪,被废去太子之位,囚于别院。
而我仍执意嫁他,不惜孤身入别院为他洗衣做饭,伺候起居,数年如一日。
攒下一身病痛,换来他一杯鸩酒。
而今日,是皇后娘娘为给太子选妃,特意设下的赏春宴。
重活一次,我自然不会重蹈覆辙,借口身子不适回绝了来传话的宫人。
可没想到,赏春宴后,太子选妃一事却没有任何动静。
上辈子这时候,陛下已经定下林丞相之女林初影为太子妃,我为太子侧妃。
只是后来穆清被贬为庶人,又只我一个人执意要嫁,穆清便以正妻之礼娶了我。
这回我虽没去,可林初影明明是去赴宴了的。
——那可是上辈子宠冠六宫的皇贵妃,总不该铩羽而归。
此事越细想便越觉不安。
几日后,在收到穆清托大哥带给我的一匣钗环时,这种不安终于攀上了顶峰。
那些钗环一眼便知皆非俗物,一支便当得千金,更别提这满满一匣。
我看了一眼,便“啪”一声合上匣子,手都有些发抖。
大哥说,这些没过东宫的账,算是太子的私藏。
也便是说,这不是东宫的赏赐,是穆清想要送我。
可他怎么会突然送我东西?
我强自镇定下来,问大哥:“太子殿下可有说什么?”
“没什么,就问了问你的病好些没有。”
我愈发觉得不妙:“可我同太子殿下并不相熟,他为何突然关心起我?”
大哥打量了我一眼,“宋书晚,你的不相熟,是指摹了他三千张字,还是指到处暗暗打听他的喜好,听说他喜欢艳丽些的颜色,便再没做过一身素淡衣裳?”
我抿了抿嘴,没吭声。
“不过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太子,他说,那年中秋夜惊鸿一瞥,他也记在心里。”
我一愣,对这个回答倒是始料未及。
我喜欢穆清,是自两年前的中秋夜起。
人潮汹涌,他在桥上顺手扶了我一把,我便搭上了一辈子。
我将匣子扔回给大哥,让他去谢绝太子。
大哥确认我是真的不想跟太子有牵扯后,再没多问,将东西带走了。
第二日小桃收拾房间才发觉,落下了一支白玉簪。
玉簪在我指间转了两下,我想起当初在别院,穆清送我的第一样东西,便是玉簪。
我当即皱了眉,将东西抛给小桃:“扔了,晦气。”
又过了几日,皇后突然召我入宫。
皇后近日胸闷,听说我弹得一手好琵琶,便想见见我——这借口怎么听都有些牵强,但皇后娘娘既然指名道姓要见我,便不是我能拒得了的。
有穆清那一匣子东西在前,不用想也知道,要见我的人,该是穆清。
若我没猜错,穆清,也是上辈子的穆清。
上辈子他便很爱赏赐这些东西给我。
赏赐一旦送到坤宁宫来,我便知道,多半是宫里要来新人了。
那时候他还爱我。
还爱,就会愧疚,所以便要用这些东西来弥补。
但那也只是他刚登基那阵子。
时间久了,我们便都习惯了。
初时我也嫉妒过,耍过些不痛不痒的小手段。
事情闹到穆清面前,他没怪罪我,却皱着眉说,“皇后,你该大度些。”
他说他前朝的事已经足够头疼,不想后宫还闹得鸡犬不宁。
我低着头,看着我那双粗糙丑陋的手。
在别院时,冬天的水太凉,浆洗衣服久了便生了冻疮,每年都要犯。
御医说拖了太多年,没别的法子,只能好好养着。
这双手不好看,他的妃嫔在背地里嘲笑过无数回。
我知道,可我是皇后,该学会容忍。
后来,朝野内外都称颂我的贤德,穆清却不喜。
他说我不如从前活泼了,慢慢地,他来坤宁宫的次数也少了。
许是因为我不再耍那些拈酸吃醋的把戏。
再后来,穆清坐稳了皇位,行事愈发乖张。
他将跟他那段屈辱历史有关的人,全都杀了。
朝臣恳求我去劝谏。
觐见我的人,是当朝新贵周谨弈。
周谨弈出身寒门,却只用了五年便爬到如今的位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拢了下单薄衣襟,笑道:“周大人怕是找错了人,本宫也有许久没见过陛下了。”
穆清已经不怎么想来见我了。
哪怕只是看见我,他也会想起任人鱼肉的那段时日。
只因我见证过他的低谷,似乎便成了他过往屈辱的一个符号,提醒着他,他曾是多么落魄如狗。
没想到,周谨弈并没有用天下大义逼我,只行了一礼。
我起身要走,却被他叫住。
“娘娘。”他话音清淡,“外面起风了。”
宫人有这一句提点,立马将挡风的披肩替我围上。
我步子一顿,继而走出去。
我还是去劝了穆清。
他头一次对我发火,砚台砸在地上,墨汁溅脏了我的衣摆。
他死死按着我的肩,说我干政,说我挟恩图报,质问我来见他除了这些就没有旁的能说的了吗。
他叫我“皇后”,语气冷硬。
从他眼中看到厌烦那刻,我分神在想,他好久没叫过我“晚晚”了。
就连云雨之时,也都是默着的。
不像从前,明明日日相对,夜里也还是有说不完的温软情话。
没两天,林初影便以皇贵妃的位分入宫,极尽荣宠。
我的情形,就是自那以后,一日不如一日的。
我知他是上辈子的穆清,原因无他。
中秋夜那一眼,穆清早便忘了。
上辈子新婚夜,他问我为何还愿意嫁他,我兴高采烈讲给他听时,他眼中分明是怔愣的。
我新做了几身衣裳,进宫那日刚好送来。
我选了身月白的换上,妆容素淡。
小桃一声惊叹,“小姐先前总爱穿红,好看是好看,但还是清浅些的颜色更适合小姐,神仙似的。”
我笑起来,望了铜镜中的自己一眼。
那些年一直按穆清的喜好穿衣打扮,已经忘了自己穿浅色是什么样子了。
果真比从前好看。
天色有些昏暗,上马车没多久就落了雨,路上也泥泞起来。
远远听见有争执声,我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几个地痞模样的人拿着棍棒,将一人推搡在地。
地上那人有几分熟悉,我凝神看了一会儿,倏地记起来他是谁。
周谨弈!
那个辅佐穆清,助他夺得天下的周谨弈。
眼见着那棍子就要落下去,我急急出声:“住手!”
马夫将车停下,那群地痞打量了马车几眼,知道是大户人家,他们惹不得,啐了几口便走了。
周谨弈从地上爬起来,擦去脸上脏污,神色平静。
他走过来,在马车下依礼谢拜,不卑不亢。
一身气度,倒是同他位极人臣那时相差不大。
他日后可是穆清身边最得用的人,既然撞入我手中,断没有轻易放了的道理。
我免了他的礼,言简意赅说府上正缺一个幕僚。
他愣了愣,倒没直接拒绝。
我还要进宫,来不及仔细过问,便叫仆从先将他送回府中,特意嘱咐了一定要以礼相待。
踏入坤宁宫时,我还有些恍惚。
这里曾经也是我的宫室,我被困在这儿,就连死也是死在这里。
皇后向我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些,叫本宫好好看看你。”
她是穆清生母的妹妹——穆清生母是先皇后,先皇后薨逝,她便入了宫,抚养太子。
我依稀记得,眼前这位皇后娘娘,是在今年夏天,也就是几个月后病逝的。
我依言上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还将手上一只镯子赐给了我。
我推拒不得,只能收下。
皇后虽本就待人亲和,可今日对我未免也有些温柔得过了头。
穆清是对皇后说了什么?
正在我抱来琵琶为皇后弹奏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儿臣参见母后。”
“清儿,快过来。”
我刻意低头看着琵琶弦,却还是在他走近时一颤,错了一个音。
我们相爱过的。
穆清被囚的五年,我们过得虽苦,却恩爱无匹。
冬日拥在一起互相取暖,夏夜潮热,他便整夜为我打扇。
就因为某日我随口提了一句,有把琵琶就好了,他便真的费了千辛万苦,弄进来一把琵琶。
后来脱困,他登基没多久便立我为后。
只是好景不长,正如人心易改。
林初影入宫当日,来坤宁宫给我请安。
她眼中野心没有半分遮掩。
这宫中,人人图的都是金钱权力,傻子才会图情。
林初影不傻,她不是为了穆清这个人才入的宫,正如多年前,她也不是为了他才去寺里修行。
穆清怜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殊不知当年他出事,父亲也曾打算送我去寺里避一避——等废太子被遗忘,再给我议亲。
临走前,林初影一福身,指上蔻丹红艳张扬:“臣妾有一物曾落下,被人拾得占用多年。而今,也该取回来了。”
她刚入宫,便得盛宠。
我听着小桃忿忿说这半月陛下都是歇在皇贵妃处,意外发觉自己心如止水。
很快,林初影便怀有身孕。
这是穆清第一个孩子。
五个月时,孩子却没了。
穆清震怒,下旨彻查,查到了我宫里。
宫人认了罪,证据齐全,说是我背后指使。
皇贵妃梨花带雨,抓着我的衣袖,声声泣血:“娘娘看不惯臣妾,臣妾可以不再出现在陛下和娘娘眼前,孩子何其辜……”
我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此事与本宫有没有干系,皇贵妃心知肚明。”
穆清叫人将她送了回去,只剩我们二人。
他振袖坐在主座,抬眼看我:“皇后若肯认是你做的,朕绝不追究。”
我头都没低,直视回去:“臣妾没做过,陛下不如去问问皇贵妃,如何狠得下心。”
许是我的眼神触怒了他,他砸了一只茶盏,呵斥我跪下。
“虎毒尚不食子,初影是什么人,朕心里清楚。”
他清楚林初影是什么人,却不清楚我是什么人。
我的手慢慢攥紧,又倏地松开,依言跪了下去。
“吃醋妒忌,人之常情。朕说了,不会追究任何人。”
我望着他,执拗重复:“臣妾没做过。”
许是跪到了碎瓷片,好疼。
他拂袖走了。
很快便下了旨意,将我禁足坤宁宫,无召不得出。
皇后又如何,一个随时会被废了的皇后,只是宫道上一块雕花精致却残破的砖罢了,人人都能踩上两脚。
坤宁宫实在冷清,连小桃也渐渐没了人气。
我清瘦了不少,有时看着影子,会有些恍惚。
穆清将我捧进坤宁宫四年,便让我从一个人成了一道佝偻鬼影。
那年除夕宫宴,他突然下旨要我作陪时,我抗旨了。
他来看了我一眼。
发觉我不是病了,只是不愿看见他,穆清勃然大怒。
天子一怒,必以血来平。
我们宋家世代忠良,父兄皆有从龙之功,他还不至于糊涂到对我母家下手。
于是便只送来一杯鸩酒。
穆清停在我身侧,“宋姑娘。”
我只能停下,躬身行礼。
他虚扶了我一把,望着我的目光迫切,眼神中有什么一亮。
像是失而复得。
“真是曲有误,周郎顾。”皇后带着笑道:“罢了,你们年轻人,趁着春色好不妨出去走走。本宫要去歇着了。”
他一直望着我,眼神舍不得移开半分。
我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手背发痒。
——是旧年冻疮又犯了的那种痒,让人恨不能抓烂。
穆清意识到自己失态,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御花园的花开了,宋姑娘陪孤去看看?”
我随他去了御花园,他走在我身侧,突然问道:“宋姑娘怎么不戴那支玉簪?可是不喜欢?”
“无功不受禄,殿下的赏赐,臣女不敢领受。”
从前我对他说话这么冷淡的时候,他多半是要发一场火的。
不知是不是重生一次他脾气变好了些,闻言分毫不恼,话音仍温柔着:“无妨,孤给你准备了好些东西,等寻个由头送去,你尽管留下。不喜欢也留下,等孤给你准备更合心意的。”
看这样子,他还不知道我也是重生的。
倘若上辈子他是这般,我怕是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他从袖中拿出一枝玉兰,“随手摘的,很衬你的衣裙。”
玉兰是我最喜欢的花。
玉兰花树生得那般高,何来随手?
我站定看向他:“这花曾经喜欢,现在不喜欢了。院子里那棵枯死那日,就不喜欢了。”
他刚登基时,曾特意下旨,将宫中开得最好的一棵玉兰移植到坤宁宫。
后来我被幽禁,宫人便顾不上那棵玉兰了。
玉兰花掉在地上。
他颤着声,似乎不敢确信:“晚晚?”
“殿下如此称呼臣女,怕是不妥。”
他像是没听到,手微微发抖,压到我肩上,像是想抱上来:“晚晚,真的是你?”
我皱着眉将他推开,“殿下还请自重。”
他眼眶倏地红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想我什么?怕我变成冤魂向他索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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