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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像故人
夫君不知道,他从扬州买来的小妾,还是我。
我死后,他飞黄腾达,终于娶了白月光。
可第二年,他又索然无味,偷偷从扬州买了新人。
他看着我的脸。
恍惚而悔恨:“你像位故人。”
……
我裹在烟粉色的锦被中,被家仆随意地抬入西院。
我竟然活过来了。
可却又回到了赵府。
家仆与缀在后面的丫鬟低声谈道:“郎君又吃醉酒,往东山去了。”
丫鬟笑:“你这么小声做什么?左不过是个低贱的扬州瘦马,郎君就算没喝醉,也不会来,你难道还怕这贱婢一朝得宠,成我们的正头娘子?”
我猜,他们约莫说的是我。
我转生成了被买入赵府的小妾。
家仆连连称是,似乎很怕那丫鬟,丫鬟的声音越发得意:“赵府只有一个当家主母,就是我家白娘子,你可别觉得,随便从外面买进来的小妾也能算你的主子,也要尊着,敬着。要我说,就该把这些心思不正的狐狸精打出去。”
我这才听出这丫鬟是谁。
我的小妹,白若芍的大丫鬟,红药。
我苦笑,原来如此,赵宰确实把小妹娶进门了。
我被重重扔到了床榻上,门被粗暴扣紧。
我只觉得又冷,骨头又痛。
刚抬起头,却看见了异常熟悉的床帏。
我死在了这张床榻上,重活一世,却又被人抬到了这张床榻上。
我在黑暗中探手摸到刻在床头的刀痕。
我与赵宰洞房花烛夜那晚,他曾吻着我的肩膀,搂着我,手掌覆在我的手背,在缱绻烛光下,刻过誓言:
一愿琴瑟永谐。
二愿清辉不减。
三愿人长久,白发再相见。
他曾低笑着说:“蒙娘子不弃,赵某是草莽粗人,不通文辞,见笑了。”
他是混迹乡野的痞子,身强力壮的霸王。
我家有个弟弟,被父母娇纵惯了,在外赌钱,和他借了高利贷,无力还钱,差点被打死。
父母无奈,只好卖一个女儿抵钱。
那时,阿妹吓得哭哭啼啼。
但其实,她没必要担心的,因为我知道,父母亲本来就想要卖我。
我年岁大,性子冷,不爱说话,长得也不如阿妹讨喜。
我只不过是他们盼麟儿未成的第一次失望。
而阿妹,才是他们有了儿子后,为他们锦上添花,凑个“好”字的千金。
赵宰初见我时,满眼的失望。
他拧了拧眉:“我要的是白家的女儿,你是哪窜出来的土老鼠?”
我低着头:“我也是白家的女儿。我叫白若尘。”
赵宰愣了愣。
我想,他可能不知道,当我的阿妹白若芍穿着新绣的锦衣,在夜市灯笼下,娇俏动人,顾盼生辉时,还有个叫阿尘的女孩,孤零零躲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如同无人在意的尘埃,沉默而艰难地生存。
我一开始很怕赵宰。
他长得虽俊,但个子着实高得骇人,体格又壮,靠过来时,连影子都显得沉甸甸到可怕。
赵宰似乎察觉到我的怯意,他便总是隔得远远的,冲我问好,学着文人的作态,冲我别扭拱手。
我忍不住笑了。
那时,年轻的赵宰,笑得肆意又无赖:“小泥巴,你应该多笑笑,笑笑更好看。”
等到我不再怕他了,我们才成婚。
洞房那日,我才知道,有的男人野,凶起来,像匹不知疲倦的马。
再后来,他武选入围,进了军营。
我父母难得登门来拜访,简短寒暄后,便迫不及待地打探,若赵宰战死,我能得多少银子。
我铁青着脸,把他们赶了出去。
可我不知道,这一赶,却是我悲剧人生堕入地狱的开始。
我恍神。
收回了手。
几年前的刻字,如今早就蒙上了尘土。
爱,稍纵即逝。
木刻的誓言,也终究会土崩瓦解。
我想,赵宰今晚是不会过来了。
我虽然不知道,不爱饮酒的赵宰为何会喝醉。
我依稀记得,他因为练武参军,落了一身病根,一喝酒,身上的每处骨节都痛不欲生。
若放在三年前,我可能会心疼不已。
但如今,我只觉得,快意无比。
他活该。
我掀开被子,我身上只披了件薄纱,我只好用力抱紧自己,在房间内搜寻衣裙。
可遍处搜寻,我才发现,我的东西,竟然都不见了。
我站在冷风中,一阵恍惚,这里已经没有证明我曾待过的东西了。
我到底是谁?
我无意识撇开头,却猛然呆住。
黄铜镜中的人影,在月光倒映下,赫然与我死前那张脸,有八九分相似。
“谁!”
忽然,一声冷呵传来。
我惊得回过神,毫无防备地循声望去。
竟然是赵宰。
我甚至有些认不出他了。
酒气熏天,瘦得颊骨支棱,满脸疲倦,眼圈泛红。
我死前,他极其恨我。
因为,白若芍说我偷窃,假孕,欺上瞒下,是个肮脏小人。
他便冷落了我,罚我关在院子里思过。
我活生生饿死在这张床榻上。
我想到此,连忙捂住我的脸。
我可不想刚刚获得第二次生命,就又被赵宰害死。
可我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
如今已经成为朝中大将的赵宰,耳聪目明,眼力非凡。
我慌乱往后退。
却没有听见任何愤怒厌恶的言语。
而是长久的沉默。
极其长久,像是一个人反复咀嚼着往昔的岁月,忘却了当下。
几息的光景之后,我听见了一声酸涩的抽噎声。
赵宰清了清嗓子,声音又涩又沉:“你转过头来。”
我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又厌恶到不愿看他的脸。
我只当做没听见,背过身,慢慢往床边挪去。
赵宰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我吓得僵住。
赵宰却不动了,他手足无措,“别怕,我不过去。”
他声音疲惫,语气复杂:“我只是觉得,你像位故人。”
许是我听错了,我竟然觉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我茫然地抬头。
却看到赵宰正死死盯着我的脸,然后流出来一行泪。
我只觉得反胃。
哪怕看见他这张脸,都让我难以忍受。
就像是有条阴冷的蛇,滑腻的皮肤贴着我的小腿往上攀爬似的。
我恶心得打了个冷颤。
我不是人精,甚至在常年父母的冷落,阿妹阿弟的冷嘲热讽里,变得越发内向沉默,不擅长伪装。
赵宰自然看出了我的抵触。
只不过,他再怎么聪明,也想不到,我就是死去的白若尘,我死后魂魄又寄生在这具小妾的躯体上。
他想了想,解释道:“别怕,我不是赵府的家仆,我是他们的主子,你未来的郎君,赵宰。”
他向我伸出手,我颤抖着弹开身子,往床上躲。
他急了:“你为何躲我,你不曾见过我,我又没长得凶神恶煞,你为何这么厌恶我?”
赵宰的语气很不解,甚至很受伤。
他思索着,在床边蹲下身,用最轻柔,最温和的嗓音哄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你的郎君,我会好好疼你爱你,尊你敬你,日后只要有我,没有人再敢欺负你,好不好?”
这声音我从来没听到过。
赵宰于我,要么随意无赖,要么冷漠厌倦。
他不懂柔情蜜意。
只会给我取各种各样的绰号——“小泥巴”“土老鼠”“灰耗子”。
我们新婚燕尔时,我曾大着胆子,发出异议。
赵宰哈哈大笑,浑不在意,他揪着我的发辫,像是没长大的孩子,“谁让你叫若尘呢,若尘若尘,不就是小土块,小泥巴,而且,你没你阿妹生得白,个子也矮,平日里头总低着,我总生怕哪天太忙,人一多,场面又乱,一不留神转头踩到你。”
他挑着我的下巴,调侃道:“你说是不是?阿尘?”
当他看到我气到满眼泪时,他却又亲了亲我,把我的眼泪都吻干。
这可能,是我记忆中,他待我最温柔的一次。
可远远不及,现下,他这甜到像是渗了蜜似的语气。
可已经晚了。
我已经知道,蜜如刀,割得我胆寒。
我连连摇头,牙关紧咬。
痛苦的回忆与现实交织,让我混乱不堪。
赵宰的耐心向来不高,他从小就是让人怕,让人讨好的霸王。
他等不下去,俯下身,双手摁在床头,欲要抱我。
我惊恐到流下愤怒的眼泪,眼前一白,下意识扇了他一巴掌。
赵宰被打愣了。
可下一瞬,待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我踹了一脚。
他吃痛闷哼。
我借机从他腋下的空档钻过去,往床下跑。
赵宰却单手捏住我的脚踝,没使几分力,就像是抓鸡仔似的,把我拖了回去。
我大声尖叫。
他却越发不解。
“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他隐隐藏着委屈,“我不碰你,今晚我不会和你做那事,我只是想让你和我说说话。”
他沉默片刻,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赵宰生了一双深情眼,看谁都浓情依依,哪怕是看这位他只见过一面,被同僚当作礼物送给他的小妾。
我冷笑:“我只是个贱婢,哪有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便更软了,“我叫你阿尘,好不好?”
忽然,一种诡异感袭上心头。
阿尘。
以及赵宰过于热切的态度。
难道,他如今并不恨我,反而见了这位面容与我极其相似的小妾,想要追思故人?
我忍不住笑了。
笑他虚伪,笑他愚蠢。
我轻声说:“不要,我要叫就叫阿月,我宁做天边的月亮,我不是地里的泥巴。”
赵宰盯着我,那长久的愣神,让他深黑的眼珠产生轻轻的颤动。
最后。
他说:“好,叫阿月。不是泥巴,你是我的阿月。”
原本应该寥落的西院,白日时,动静不断。
我睁开眼。
一桶冷水直接泼到我身上。
昨日那位鄙夷我的丫鬟,红药甩了甩桶底的残污,冷笑道:“听不懂人话的贱人,让你安分守己在西院等死,是我家娘子开恩,你却不识好歹,竟然勾引郎君,还偷了这些东西回来。”
我侧目。
几个婆子正翻箱倒柜,把本就寥落的院子折腾得更不是个人样。
一张长桌上摆满了零碎物件。
几块玉佩,一盒首饰,两捆丝锦。
昨日还空落落的屋子,今日就多了这些物件。
栽赃得分明,粗暴,直接。
白若芍,故技重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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