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霁曾说嫁给他，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

我信了。

可当我成了一人之下的皇后，为什么还是会受委屈？

1

纯熙入宫的时候，谢明霁在宴席上失手打翻了酒盏。

他转头笑着对我说：“罗漪，她多像你从前的样子啊！”

热烈明媚的草原女儿，美得醉人，甜得沁人心脾。

我的心一截截凉了下去。

“陛下喜欢她？”

“谁知道呢。”

他把玩着手中玉佩，眼眸微垂，笑得肆意潇洒。

纯熙若有所觉，她刚入宫，年纪小又天真，压根藏不住事。

她站起身来，眼神直直地盯着谢明霁，声音清脆，语调飞扬。

“陛下，父王告诉我，我来到这里，代表的是两国的和平。他还说，以后陛下便是我的夫君了，我当以陛下为天。”

“我见陛下愁郁结肠，想为陛下献舞一曲，求陛下成全。”

她嘴上说的是求，眼神里却撒着娇，流露出的两份不屑，明晃晃地直冲我而来。

而谢明霁看着她，眼中只有好奇和放纵。

他们二人眼神痴缠，我这个皇后倒像个局外人。

我不安地握着谢明霁的手，怕他越走越远。

可明明一开始，是他拉着我的手，红着脸不让我走。

“罗漪，将军对我很满意，待我回京，我就求父皇给我们赐婚。”

“罗漪，你嫁给我，我定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新婚之夜，红烛对照，他高兴地喝了很多酒，拉我到月下撒酒疯，共拜月老。

“愿执卿卿之手，共携白头永渡。”

可是，我们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猜忌，怀疑，浪荡，薄情。

有时真觉得，从前那么好的日子，倒像是我一厢情愿的一场梦。

愣怔之间，丽嫔使了个眼色给我。

她是爹爹派来的人。

我提前退了席，丽嫔跟在我身后一同离开。

胡璇乐起，我听见纯熙的娇笑声和谢明霁的夸赞。

丽嫔搀着我，脸上既有悲悯又有庆幸。

“娘娘，小将军回来了。”

2

小将军是我的哥哥。

我和谢明霁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成为皇后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西北。

那里的风霜雨雪，都是刺人的。

有广阔的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和笑起来甜美大方的牧羊女。

爹爹是大望的将军，是西北军的战神。

我是爹爹的掌上明珠。

谢明霁则是一个不受宠的可怜皇子，小小年纪就被皇帝一脚踢到西北来历练。

性子怯弱又可怜，看什么都容易红眼睛。

爹爹是个粗人，把谢明霁扔给了哥哥就没再管。

哥哥也头大，对这脆弱的小祖宗骂不敢骂的，只能挂在身边做个伴，莫叫别家不知事的儿郎欺负了去。

哥哥每日里回家，都一口一个那小子，说谢明霁胆小怕事，跟个娘娘腔似的。

我就着哥哥的吐槽下饭，心里却略微不平。

“我倒是不胆小，倒是爷们，也不见得你们同意我去军营啊。”

“又脑子发昏了，让爹爹听见不削你。”

哥哥用手中的筷子敲我的头，起势虽猛，用力却轻。

我抱头避过，心中不服气，想到林家姐姐说的法子，闭拢了嘴乖乖吃饭。

第二天上午，林家姐姐带来身男装和铠甲，似模似样地给我穿上。

林令宜温婉大气，原是怎么都不同意我这样的荒唐行为的。

可没有法子，她喜欢我哥哥，我软磨硬泡，她也只得答应。

她借探望林将军之名，带我混进了营地。

却没承想，在营帐外遇见了迎面走来的爹爹和哥哥。

我还未曾动，林令宜便开心地跑上去问好了。

爹爹盯着我，虎目一瞪，我心抖三抖。

“盛罗漪，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过来！”

爹爹火气正盛，我也委屈。

令宜姐姐能进，怎得就偏偏不让我进。

我直接向后跑去，慌乱之中躲入了一个偏僻处的帐篷。

气还未喘匀，就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郎君，隔着屏风坐在浴桶里冷着脸看着我。

“你是何人，这么冒冒失失，本宫未曾传召便闯进来？”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见我落魄了，都欺辱于我，待我回京了，我……”

隐隐绰绰的，他乌黑的长发漂浮在水面上。

薛明霁气得眼睛发红，我却看得眼睛发绿。

啧，哥哥可没告诉我，京城来的那小子长得这么一副好相貌啊。

我往前走去，想再看清楚一些……

“娘娘，醒醒，陛下来了。”

我睁开眼，却是在满目辉煌锦绣的未央宫。

走进来的薛明霁眉眼精致，唇色如血。

“罗漪，快来看，一些使臣送来的新鲜东西，我猜你喜欢，便给你送来了。”

3

一些珠钗香料，还有些解闷的小玩意儿，难为他巴巴地送来。

“罗漪，这几天听说你病了，你也真是的，身子重要，宫务繁重，便交些给其他人分担，后宫养着的那些嫔妃，又不全是废物。”

我心中甜蜜，刚要谢恩，却听他继续说道：“比如纯熙，虽然刚刚入宫，还并未册封，可看着也是个识大体的，你若忙不过来，大可让她为你分忧。”

手中金钗精致的花样咯得我的手生疼。

我冷了声问他这是陛下自己想的，还是纯熙提出来的？

“究竟是为我好还是提前为她揽权？”

薛明霁听了一愣，随后脸色难看地盯着我。

“武夫之女，真是粗鄙，上不了台面，只知道争斗，和盛大将军真真是一个性子啊。”

“你好得很，盛罗漪。”

他拂袖离去，跟在我身边的舒女官无奈叹气。

“娘娘何必这么落陛下面子呢，你明知他现在就是囚笼困兽，最忌讳提这些了。”

可和我有什么关系，困住他的又不是我。

我喜欢他，所以愿意陪他困在这深宫中，不代表愿意让别人欺到我头上来。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没做错。

可薛明霁的那句“盛罗漪”反反复复地回荡在我脑海中。

我不由得颓然，是啊，我姓盛啊。

我的爹爹盛将军掌半数兵权，朝堂之人，十之六七为盛家门人。

薛明霁是帝王，却还是受他挟制。

在这几年隐形的刀枪剑影之下，他们二人早已水火不容。

可明明当初，他们都不是这样的。

那日在帐中，我被爹爹抓住。

薛明霁知道闹了个误会，又是寄人篱下，便特意来府上向我赔罪。

逢爹爹在家，撞见我和薛明霁有说有笑的。

待薛明霁走后，爹爹拉我到跟前，未语泪先流。

我爹爹九尺大汉，居然在我面前哭，我心疼又害怕。

想了想安慰爹爹说：“爹，没事的，我和六皇子已经是好朋友了，就算你当不成官了，我也饿不死的。”

爹爹气得白了我一眼，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阿罗，你觉着六皇子如何？”

我忘了我答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薛明霁搬进了将军府，与哥哥同吃同住。

爹爹亲自教他武艺，还请了西北有名的大儒授他诗书。

他像我的另一个哥哥，对我关怀备至给我带糕点，买有趣的玩意儿。

有时带我出去玩，给我讲他看的故事里面的游侠儿

却又有些不一样，比起哥哥，我内心好像更喜欢薛明霁。

没办法，哥哥也说过，他喜欢令宜姐姐超过喜欢我。

4

哥哥和令宜姐姐是西北有名的一对璧人。

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少时相伴相守长大，期盼着白首同心。

可彩云易散琉璃脆，令宜姐姐没有嫁给我哥哥。

她入了宫，成了薛明霁的贵妃。

又死在了深宫中。

那时我和薛明霁感情渐渐好起来，他先是求得爹爹同意求娶我。

然后又书信一封去了京城，求皇帝同意并且赐婚。

提心吊胆等了三个月之后，等来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给爹爹的密旨，一道是赐婚圣旨。

盛家罗漪为六皇子妃，林家令宜为侧妃。

哥哥脸色难看，怀疑薛明霁在书信中动了什么手脚，打得他鼻青眼肿。

哥哥一贯待他如亲弟，很少有红脸的时候。

我跪在哥哥面前，茫然又无措。

薛明霁眼角发青，用力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不管大哥你信不信，那绝非我本意，我心里只有罗漪一个。我要娶的，也只有罗漪，我一定会求父皇收回成命的。”

“你最好说到做到。”

哥哥收了长枪，轻嘲一声向外走去。

我扑在心上人的身上，心疼地看着他满身的伤痕。

那时我愚钝顽皮又娇惯，完全感受不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我同薛明霁成亲，孤身一人同他去了京城。

他不算得势，但有我爹爹在，也没人敢欺负我。

却也没什么人和我交好。

京中的贵女都是娇贵的名花，同我这种风沙里长大的武夫之女没有半点共同之处。

我觉得烦躁。

我讨厌人多拥挤，风暖花香，醉得人骨头都轻了几分的京城。

我讨厌规矩繁重的邕王府，讨厌我那颇为挑剔的嫔妃婆婆。

可我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我在京城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薛明霁。

皇帝对他平平，那我们便都得压着，表现中庸不招人眼就行了。

白天受的委屈，我夜里都撒到薛明霁身上。

他由着我，只说：“罗漪，没事的，熬过这一阵，我们就回西北去。”

薛明霁告诉我，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他已经求了皇帝收回封侧妃的旨意。

待这段时间过去，我们就能离开这讨人厌的京城。

可他没跟我说，林家姐姐正在赶往京城的路上。

十里红妆，由我哥哥亲自护送而来。

5

如梦一般，哥哥把我锁在院子里，整整三日不让我出门。

薛明霁迎了林令宜为侧妃，王府的喜字红得耀眼，唯我一身素白。

我跪在地上，腰弯得极低，脑袋伏在青砖上，并蒂莲的金钗摇摇欲坠。

“求求你了哥哥，你让我出去好不好，王爷他不会骗我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不相信薛明霁真的会娶侧妃，娶令宜姐姐。他明明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的。

哥哥给我擦去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略一停顿说：“罗漪，你该懂事了，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他。”

待小院的门重新打开的时候，薛明霁站在门口接我回去。

他脸色苍白，倒不像是办了场喜事。

见我出来，想来扶着我，我略微避过，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薛明霁脸色苍白，无措地站在那里，渐渐红了眼眶。

我想起初见时，他也是这样。

他长得好看，我性子又软，每次都是他一哭，我就心疼了。

我自小活得肆意，唯独栽在了薛明霁手里。

最终还是我主动拉起他的手。

后来圣上驾崩，留下的遗旨竟是让薛明霁继位。

我成了中宫皇后，令宜姐姐为贵妃。

爹爹和林将军水涨船高，林将军借此机会调回了京城。

哥哥却还要回西北。

我问哥哥为什么，他说京城待着闷人，他不喜欢。

哥哥走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从小跟着我的舒姑姑劝我看开些。

可是为什么，她不问我为什么看不开呢？

为什么没人问我呢？

那我也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这京城我待着也闷人。

可没有人问我。

我是皇后了。

6

令宜姐姐，哦不，现在是林贵妃了。

她自小就是按照京中贵女来培养的，在这后宫堪称如鱼得水。

她也常教我处理宫务中馈之事，对我的冷脸视而不见。

薛明霁独宠我一人，林贵妃就像是宫中一个精致的花瓶。

平平淡淡，不争不抢，倒和喜欢礼佛的太后投了缘。

待我发现时，林贵妃已经得了薛明霁的青眼。

二人常常在太后处碰面，关系颇为融洽。

舒姑姑告诉我，这是因为西北军锋芒太盛，陛下还年轻，免不得给林将军脸面，想压压西北军。

我理解，后宫不得干政，却又和前朝息息相关。

所以那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压制住贵妃。

爹爹势大，稍用些手段，林将军便断了登天梯。

念着从前的同僚之情，爹爹并未下狠手。

可就是这份游刃有余，彻底激怒了薛明霁。

他不理解为什么从前淡泊，真心疼爱过他的盛将军，为何变得这么狠厉重权。

就像我也不理解，从前口口声声说着要和我回西北的薛明霁，怎么就自愿地困在了朝堂诡谲的风波里。

他第一次朝我发了脾气，他骂我利欲熏心，心中只有权势，一点都容不下其他人。

转头他就去了林贵妃宫中。

我撕了几条帕子，提着剑就要去找他。

舒姑姑死死地拦着我，紧闭宫门，以死相逼阻止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