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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浅粉护眼青春

第2章 收费

我不配做他身边的奴隶。

最终却可笑的成为他的妻子。

回京当日,年老的太监手持圣旨立于将军府门前,扯高了尖锐的嗓音读着上面的内容。

我麻木的听着。

哦,我被许配给陆时青了。

帝王权术,哪怕我已身若浮萍,却还是沦为翻覆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他要给那些无奈虚与委蛇的官员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激励他们将功抵过。

要抓住战功赫赫、万民歌颂的陆时青的尾巴。

还要笼络民心。

我就成了最好的棋子。

我爹是叛贼,但他做过好人。

岑州那样落后,却在他与当地官员的治理下,治安清明,经济农业发展,所以全天下的人恨他,岑州人民却不恨他。

帝王要笼络沦陷之城的民心。

陆时青那样恨我,他不会娶我,他当然有抗旨的权力,不过这次抗旨便给了君王此后为垄权打压他的借口。

老太监作为皇上的心腹,笑里藏刀的看陆时青骑虎难下。

他要的就是陆时青抗旨。

但出乎意料的,陆时青跪在台沿下,平静的接过圣旨。

“臣,谢主隆恩。”

老太监一愣,端着官腔说起了场面话,“将军与将军夫人少年情谊,不离不弃,当真叫人羡慕。”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怎么听怎么讽刺。

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哪还有半分情谊可言。

于是坊间起了我的流言蜚语。

他们说我肮脏、斥我苟活。

说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贱婢。

他们说我是陆时青磊落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我知道我是他如鲠在喉的一根刺,拔不掉却也吞不下。

……

天亮了。

今日是十五。

鸡鸣寺又可以去烧香祈愿,到殿抄写经文了。

春雷乍起,细雨淅沥。

我越过长长的青石板街,年轻的和尚推开寺门。

回到京都后,我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过来,他早已认得我了。

“春雨寒凉,女施主今日怎得不撑伞?”

山高巍峨、林木葱郁,雨丝密密麻麻笼罩下来。

我仰头看着,诚恳道:“我罪孽深重。”

我娘说过,雨水能冲刷这世间一切的罪恶。

小和尚将一把素净的纸伞交予我。

而后认认真真的打量着我眉眼,倏然一笑,“女施主勿要妄自菲薄,您是心债太重。”

我攥紧伞炳。

身后有人踩过石板台阶上顺淌的雨水发出“咯吱”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回头,落入了陆时青晦暗不明的双眸。

雨幕之下,衬得他越发寂寥。

他总是沉着脸,我都快忘记他笑起来什么样子了。

我无意识的身子一抖,不知道陆时青怎会出现在这儿?

倒是小和尚“阿弥陀佛”一声,善意道:“这位施主执念太深,伤人伤己。”

陆时青不语。

小和尚又问:“施主抄经还是上香祈愿?”

他惜字如金开口,“抄经。”

“施主随我来。”

他径直越过我,油纸伞边缘的雨珠砸落在我手背上。

抄经的房间有很多,我特地在房间里的软垫上多跪了一会儿。

怕一出门便迎面撞上陆时青,也怕他冷冷的诘责我,“虚情假意。”

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一出来,便看到的了菩提树下的身影。

菩提树繁茂,他站在树下,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正温柔的擦拭伏在他肩头的女子流下的眼泪。

隔着有些远,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却也觉得雨幕中这样相互依偎的两道身影,极为般配。

遥遥望着,都能感受到陆时青冷峻刚毅身形下的彻骨柔情。

只是再不予我。

我默默的转过身,择了另外一条路。

雨好大,我脸上也湿漉漉的。

无端想起起幼时被我娘打,我哭的梨花带雨,他坐在我身旁温柔笑着的模样。

我以为他也来嘲笑我,举着拳头无任何杀伤力的落在他身上。

可他却突然自坐着的台阶上面朝大地的倒下。

我慌了,哭的更大声,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我没用力啊,你别吓我。”

我蹲下身子想扶他起来,他却倏地自怀里掏出热乎的海棠糕,细致的擦拭我脸上的每一滴泪。

“别哭了,这是你爱吃的。”

以至于后来每每委屈的时候,我总要一盘海棠糕。

鸡鸣寺名声在外,下雨也不乏到访此处的香火客。

即将出寺庙大门时,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却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和蔼的面容倏然冷下来,她瞳孔猛收,认出了我,“你就是叛将之女沈岁禾吧?!”

这尖锐的一声吼,引来了四方行人的注意。

他们仇恨蔑视的目光就像一把把刀子,凌迟着我。

耳边响起他们的怒骂。

“你个罪大恶极之人,玷污了这方圣地!”

“你爹那样投敌的恶徒,能教养出怎样的好女儿?罪臣之女应当下地狱!”

“那些忠良都已命丧黄泉,你倒是虚情假意的上起了香,真心悔过是假,怕恶疾缠身寻求一夜好梦才是真的吧?”

“你怎么有脸活在这世间,有脸做将军夫人的?”

不知谁起了头,那些本该祭给佛像前的水果,扑簌簌的落在了我身上。

我被她们推搡,谩骂,摔倒在地。

挣扎起身之时,却再度看到了陆时青的身影。

他强势揽着哭的眼底翻红的素色罗裙女子,仿佛怕这边的躁动会伤到那人,而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我挣扎的跑了出去。

小和尚给我的伞被扯坏了。

发髻乱了,衣裳也又脏又湿,擦破皮的伤口处处渗着血。

但陆时青不会再给我买海棠糕了。

我本想抄完经,去看岁语的。

我不敢把她带在身边,只好拿出身上所有的钱给了那老仆,何婶。

她还那样小,人事不经,是可以拥有她崭新的人生的。

我要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彻底逃脱这张罪网。

父辈的罪孽,我一人背负着便好,身陷囹圄的人,仅我一个就够了。

可我现在太狼狈了,我不敢见她。

我怕她用童稚的声音问我,“长姐,你怎么受伤了?又为什么哭了?”

看了一整夜的月亮,又淋了一遭霖霖春雨,我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我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在京都的时候。

我与隔壁世家小姐打架,我被她推入湖里,是陆时青纵身一跃捞我上来的。

我爹气的拔剑出鞘,“岁禾是我的女儿,受不得任何人给她一点委屈。我今日非要去给我女儿讨个说法。”

我娘急得抱住我爹的腰,“算了算了,岁禾从湖里出来的第一刻,便把人家女儿绑在了树上,吊着。若真要谈论起了是非,我们也落不得上风。”

“她才不受委屈呢。”

是啊。

我是那样受不得委屈之人。

陆时青纵马在繁华坊市,给我买了第一锅热气腾腾的海棠糕。

我却气鼓鼓的将它们扬在了地上,蛮横不讲理道:

“陆时青,你不许给别人擦眼泪。”

说着说着,我自己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会吃醋。”

可是他神色突然好冷,黑色的靴子碾踩过地上的糕点,居高临下的盘问我,“你吃什么醋?”

好凶。

我睁开了眼。

竟真的看到了陆时青。

“沈岁禾,以后少出门招摇过市。”

“你以为你烧个香祈个愿,就是赎罪了?”

他恨我,自然也不愿世人常常提起我是他妻子。

我现在有些怕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未等开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边哭边扑了过来。

春之梨花带雨的揽住我脖子,“小姐……我的小姐,你受苦了。”

我还没死呢,她哭的这么伤心。

但她抱的我太紧了,我快被她勒死了。

我娘素来厚待下人。

当初举家搬迁,我娘便遣散了籍贯在此处的仆人,并给了她们一大笔钱,还了她们自由身。

春之是何婶的孙女,也是自小陪在我身边同我长大的丫鬟,我俩情同姐妹。

我没想到,她明知道在我身边早已没了任何前途,却还要主动纵身往这狼虎窝跃。

陆时青才不愿看我们姐妹重逢的戏码,他转身走了出去。

木门合上。

我听到门外女子委屈又生气的哭诉:“将军,你为什么要进去看她!她不配!”

陆时青耐心哄着她,“我就去看看她没死成。”

那女子忽地声音冷冽下来,像是故意要我听到似的扬高了声调:“祸害遗千年。”

春之不忍听,明眼人都能看出我的境遇。

她捂住了我的耳朵,眼泪扑簌簌地,“小姐,我祖母照顾二小姐,我来照顾你。”

“小姐永远是春之最在意的人。”

可我哭不出,我眼泪好像早就流干了。

我将脸虚弱的贴在她手心,“春之,我好想死,可我娘叫我好好活着。”

我还要看着岁语长大。

她安慰我,“我的小姐是无辜的,小姐为何要背负这些?小姐,错不在你。”

我凄然一笑,“我身上流着罪人的血,我也是罪人。”

何况,我真的有罪。

谋反战争甫一拉响,便人心惶惶,就连岑州百姓也不例外。

那段时间,府里突然多了好多我不认得的武将面孔,他们各个神情严肃,仿佛来找我爹谈论着什么大事。

而我一向和睦的爹娘也总是吵架。

岑州四季不明,没有个冬天的样子。

若是在京都,此时早就寒风凛冽,大地凌霜了。

我睡不着跑到院子里看月亮,我爹娘的屋子里突然传出细碎的吵闹声。他们已经极力压制声音了,耐不住我好奇,将耳朵贴在了门框前。

我听到我爹严肃的声音反驳我娘,“哪有什么正途不正途?”

“鹿死谁手,谁走的便是正途。”

我娘突然哭的好大声。

我爹烦闷,起身穿衣,出门便看到了站在院里的我。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问我,“岁禾相不相信爹爹?”

而后他又喃喃自语,“我走的就是正途。”

可是平定战乱跟正途有什么关系?

我的阿青也会在这个深夜烦忧这样的问题吗?

我突然想到陆时青先前对我说的话:“我坚定自己选择的路,以身报国,守护山河,马革裹尸我都无怨无悔。”

他真是个胸怀大略的将士。

我爹也是,我爹爹那样厉害。

如是想着,我拽着我爹的胳膊晃啊晃,“阿爹选的路就是正途,阿爹做什么我都支持。”

我爹看着我,慈爱的笑了。

我娘却总是哭。

无数个夜夜难眠中,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

这世上没有哪句话是说出来不必负责的。

我不是杀死他们的最终凶手,可那数千个枉死的将士,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的愚昧无知,我的盲目鼓励与信任,我自以为安逸的生活。

是他们用血肉之身在承受。

别说陆时青恨我,我自己都要恨死自己了。

我怎么不算罪人?

我住在主院里,除了去寺庙,去看岁语,几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愿在偌大的将军府闲逛。

我不敢迎上那些仆人异样的眼光。

可春之来了,她不肯我将自己困在这四方之地,觉得我死气沉沉。

她拉我在院子里踢毽子,拉着我赏府宅里盛开的春花儿,还带我到小湖边喂鱼。

四月后,天倏忽就变暖了。

身后一片绿意之下,传来了小丫鬟们的细语声。

“偏院一收拾出来,比主院更要干净正派,那住在偏院的女主人也大方,给了仆人好多赏银。”

“将军宠她,日日都要去她房里哄她。”

“真羡慕在偏院里伺候的人,不像我们,整日守着将军恨之入骨的罪臣之女,晦气死了。”

我安静听着,不想理会。

倒是春之受不了,将鱼食气鼓鼓的一洒而下,起身就要找她们说个明白。

我正要拉住她,身后却传来了丫鬟们齐齐的请安声:“姑娘安好。”

那人话语笑盈盈的,“我来拜见一下你们夫人。”

说着,青色罗裙女子自不远处走来。

透过身形和声音,我一眼便认出这就是那日寺庙里陆时青耐心哄着的人,也是房门外责怪陆时青来看我的姑娘。

她是……

陆时青的心上人。

我皱眉,总觉得她好生眼熟,记忆里我们却不曾见过。

可她显然认得我,丫鬟们退下,湖边只剩了我与春之还有她。

女人一敛笑意,上前一步攥住了我的衣领,“沈岁禾,你活得这样好,简直是对那些将士和陆家忠烈最大的讽刺!”

“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怎么有脸嫁给他?”

“是他不肯休我。”

他要我在他眼前赎罪。

我目光寂寂,对于她的质问照单全收。

女人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留在他身边?你还觉得他日日梦魇,囿于仇海中还不够吗?你不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春之一惊,蓄满了力推开了她的身子,将我护在身后。

“大胆!不许对我们夫人不敬!”

“你算什么东西?你才大胆!”

女人抬脚踹在了春之胸口处,春之倒地,那只手被女人狠狠踩在脚底之下。

她是陆时青喜欢的人,我的存在棒打了鸳鸯,她可以言语重伤我,却不能这样对我的春之。

我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声音脆响,她脸都侧了过去,半张脸很快浮上巴掌印。

女人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你打我?”

我平静的看着她,“你伤害了我的春之,我便不能忍气吞声。”

她不甘心的冲了过来,推搡间,女人脚下一软,竟仰身跌入湖中。

我还没从“我推没推她”之中反应过来,一道挺阔的身影焦急掠过我,纵身跳入湖中。

陆时青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女人,担忧之情自眼底波动,“秦意婉,秦意婉,你醒醒。”

秦意婉终于悠悠睁开眼,戚戚然的抱住了陆时青的腰。

她语调没有了对我时的嚣张,“将军,你骂我吧,我rì日梦魇,就是看不得仇人之女过得好,可我偏偏这样无能为力。”

我们也有仇吗?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想。

陆时青却已经扶着她起身,居高临下的质问我:“沈岁禾,你自己也险些死在湖中,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

我也终于回想过来,坦然对上陆时青幽深的目光,“我没推她。”

话音刚落,秦意婉突然虚弱的站不住,撑着陆时青的胳膊咳水。

“夫人不会推我,是我自寻死路。”

春之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奴婢作证,我家小姐真的没有推她,奴婢就在跟前看得清清楚楚,将军不要冤枉小姐。”

陆时青面若寒冰,“主子说话,还有你插嘴的份了?”

我从他的态度里突然就明白了。

他是不会信我了。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解释。

他在意的是他喜欢的女子,落水了。

陆时青一向是个对喜欢之人格外偏爱之人。

当年我绑了将我推入湖中的世家小姐,他便负手站在一旁,一脸宠溺的夸我:“岁禾的手法当真好,捆的这样细致。”

我不担心陆时青怪罪我,我有免死金牌傍身,他不会这样杀了我。

可我的春之不能因我受委屈。

我认认真真看着他,“将军想怎么做?”

“让意婉姑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说着,我后退几步,跃入湖中。

我不会水,总是学不会。

我在水中挣扎,连连呛了好几口。

陆时青淡然的站在湖边眯了眯眼,同秦意婉享受着我垂死的样子。

春之的眼泪在阳光下落的好大颗,她迟迟等不到陆时青发话,可她等不及了。

咬牙跳了进来,那么瘦弱的人,却扯着我,硬生生将我救上了岸。

我伏在地上。

嗓子呛的好疼,我好想咳。

但我不想同秦意婉那样,便拼命忍着。

眼前出现了陆时青的靴子,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我被迫仰头看他。

阳光刺眼。

他温柔的摸上我的眼睛,擦掉了发梢滴落在我眉骨处的那滴水,说出的话却字字寒凉。

“沈岁禾,别摆你将军之女的傲气了。你这双桀骜的眼睛,我现在并不喜欢。”

“你就跟你的婢女,跪在这里好好思过吧。”

好在今天的日头好,微风和煦,吹在人身上也暖洋洋的。

春之心疼我,总是掉眼泪。

我想安慰安慰他,便投其所好的开口道:“春之,我明日带你去吃街上最有名的桃花酥好不好?”

“望月楼的那家烧鹅也好好吃。”

她哽咽着,“小姐这样显得我只会贪吃,那小姐就没什么想吃的吗?”

我看着湖面因风吹过而泛起的涟漪,想了想,靠在了春之身上,“春之,我想吃海棠糕了。”

于是她眼泪掉的更凶猛了。

当初孟姜女若携她去哭长城,恐怕事半功倍。

……

陆时青去城外郊区练兵了。

那日我与秦意婉的争执传得满将军府都是,陆时青与秦意婉心意相通,他呵护她爱护她,英雄救美,而我,自然在他们口中化为横在有情人之间的大恶徒。

甚至这件事还流传至坊间,改成了戏台故事。

为人歌颂这唯美爱情。

他不在府内,府中丫鬟家仆便开始担忧起了我这位恶毒的正室去欺负那朵娇花儿。

事实上,秦意婉真的来找我了。

我院里的佣人早就打发走了,只有几个仆人偶尔会来打扫一下庭院。

这里只有我和春之两个人,陆时青也不在府中,她来找我干什么?

卖惨有人看到吗?

我懒懒的倚在门框前晒太阳。

秦意婉笑着走来,笑得那样阴恻恻。

她扬手,一把透明的粉雾自我面前撒开。

秦意婉走至我身前,“沈岁禾,下地狱吧。”

“将军不忍动手,我来帮他。”

我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却发觉身上宛若被卸了力,四肢绵软。

那把粉雾有毒。

秦意婉欣赏的看着我,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刃。

我瞳孔猛缩,却怎样都说不出话来。秦意婉理所应当的以为我怕了,高高的举起了手。

我的确怕了。

因为在她手落下那一刻,我看到的却是她身后春之惊恐的神色和拼命向我跑来的身影。

她死死抱住我,那柄短刃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脖子,涌出的鲜血洒了我一身。

我同春之一起倒了下去。

我好想抬手捂住她的伤口啊,可我怎样都抬不起胳膊。

我的春之,她那样怕疼。

然而迎上我时,却没有丝毫犹豫。

失去意识之前,我好像看到陆时青慌张的身影了。

我也要死了吗?

怎会出现错觉。

我没有春之了。

我的胸口更疼了,疼的我连呼吸都艰难。

我的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我好苦啊。

我睁开了眼。

陆时青在给我喂药。

他手中端着的白瓷小碗里,黑色的药汁摇摇晃晃。

我还是很怕他,但我顾不得了。

我一把攥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在干哑的嗓子中艰难挤出,“秦意婉杀了春之,她杀了我的春之!”

许是我表情太悲怆了,陆时青竟然没有凶我。

他抚着我脸,细细擦拭我决堤而出的眼泪,却怎样都擦不干净。

“我把秦意婉赶出将军府了。你不会再见到她,我发誓。”

我呆愣愣的,突然止住了哭声。

反应过来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你把她……放了?”

陆时青似怜悯的看着我,喉结滚了滚,他答非所问道:

“他是我爹手下,秦副将的亲妹妹。”

我却懂了。

我脸色瞬间煞白,比窗外惨淡的月光更甚几分。

一切皆有因果,所以秦意婉恨我。

我疯了一般打起了自己的巴掌,眼泪和着头发黏在脸上,当年陆时青一同爬上府邸高墙看月亮,偷喝烈酒时,我怎样都想不到几年后的我这样狼狈,苟延残喘。

陆时青钳住我的手,他终于不是冷冰冰的连名带姓的喊我姓名了。

“岁禾,别这样。”

我声音沙哑,却也觉得撕心裂肺。

“陆时青,我背负着这样深的罪孽,为什么不得好死的人不是我啊?”

“为什么——是我的春之……”

春之的尸体被安葬的很好。

陆时青也为何婶送去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以表宽慰。

哄睡岁语后,我跪在地上给何婶致罪,何婶却爱怜的擦着我的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道:

“春之在意小姐,心甘情愿为小姐挡下刀刃,她定是无怨无悔的。”

“春之的命本该就是沈家的,没有当年夫人的出手相救,我跟春之早就冻死在大街上了。”

“我不怪小姐,小姐也放过自己,不然春之在天之灵,定是会心疼小姐的。”

我握着何婶粗糙的手掌,“等岁语长大了,我就去给春之报仇。”

我背负的罪孽深重,不怕这一遭了。

何婶却摇了摇头,“我要小姐好好活着,轻盈的活着。”

“小姐,别再背负更多了。”

世人都觉得我该死。

仇人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只有爱我的人叫我轻盈的活着。

我娘是,春之也是,何婶也是。

可是——

郁结于心,那些血债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去释怀

我终生无法释怀。

我从生至死,都逃不开“赎罪”二字了。

日子浑浑噩噩的。

我坐在一方小窗户边,看着花开花落,看着大雨滂沱,又看着雪覆大地。

竟然坐到了上元节。

坊市之内张灯结彩,灵曲江上的画舫歌舞升平,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一片。

何婶也带着岁语出来看热闹。

京都之人没人见过岁语,岁语是在岑州出生的,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还有个二妹。

所以只要我不出现在岁语身旁,岁语很安全。

京都城内繁华热闹,将军府内却一片冷清。

陆时青进宫赴宴,仆人今夜也不当值,只有我坐在窗边,给春之做灯笼。

春之也喜欢这样的节日。

可我手不太灵巧,总是出错,还扎的满手冒血珠。

忽地外面传来凄厉的哭声和叫喊声,我抱着做了一半的灯笼出门,看到了满脸都是眼泪的何婶。

“小姐!小姐!”她哭的泣不成声,跪在了地上,“二小姐,没了。”

“轰——”

灯笼掉地,摔的七零八散开,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耳边炸开似的。

脑海嗡鸣一片。

“何婶,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二小姐坠入灵曲江了……”

支撑我活着的最后一丝光,灭了。

带着斗笠慌不择路地跑到街上时,只听到了民众大快人心的欢呼。

“沈家次女投江了,铲除一大患!”

“天降福泽啊!”

“就不知道沈岁禾什么时候暴毙身亡,以祭我国将士在天之灵。”

脑海中盘旋着的,是何婶尽力说清的缘由。

灵曲江边的熙攘街道上,与人擦肩而过时,却见一女子弯身不知跟岁语说了什么。

岁语当街哭了起了,说要找阿爹,阿娘。

那女子捂着嘴浑不在意一笑,“可是你阿爹是逆贼沈禄章啊,你阿娘也是毒妇,他们都死了!”

一时激起千层浪。

不知谁高喊了一句,“沈禄章的次女竟敢招摇过市?”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有二妹。

他们强行将何婶推搡开,将这一年的战乱不安的怨气尽数发泄在了仅仅三岁的岁语身上。

我的岁语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自己没了爹娘。

灵曲江那么冷。

她怎么就跳进去了呢?

可偏偏何婶在一旁看得清楚,没人推她,是岁语自己跑进江里的。

不过是没人愿意救她罢了。

他们站在岸边,既悲愤又麻木的叫喊,说岁语罪有应得。

没人记得——

稚子无辜。

一望无际的江水早已把她吞没。

沿着这里再往前走走,不远处便是江边连绵的宫殿楼台。

不知怎得,我下意识仰头,却看到了楼台之上,秦意婉的身影。

花灯亮如昼,她扬起一个笑,很是嚣张。

我也笑了。

我又病了一场。

我从前身强体壮,寒冬腊月甚至都不裹斗篷。

但现在,却到了弱柳扶风的地步。

陆时青对生病的我尤为包容,又或是他得知了岁语坠江的事,懒得再最后踩一脚我这样的蝼蚁。

我几次醒来,都是他守候在床边,喂我喝药。

也许是药太苦了,我总是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陆时青便倏地手一僵,“岁禾,你怕我?”

我有些茫然。

我难道不该怕他吗?

他对我恨之入骨,又为何请来医官给我看病,还要亲自喂我药呢?

哦对,他说过,我要在他身边,用一生替我爹忏悔。

可是——

我皱了皱眉头,“陆时青,你不用喂我药,其实我死了,也算赎罪的。”

他眼底却暗波涌动,情绪起起伏伏。

最终那碗苦涩的药被他仰头眼都不眨的灌进嘴里,他宽厚的掌心扣住我后脑勺,略带苦涩的吻不由分说的压了下来。

他说:“我不要你死。”

可是,陆时青,我早就不想活了。

只是临死之前,我还需要再做最后一件事。

……

楼台之上,风声猎猎。

夜黑风高,上元节过去之后,这条街道恢复了冷清,只有打更之人路过。

秦意婉被一群黑衣死士五花大绑的捆在我面前。

这群死士我掩人耳目的雇佣,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不过没关系,都值得。

秦意婉并不怕我。

哦,她有陆时青撑腰,所以她好似笃定我不敢杀她,只是为了吓她。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杀了春之,杀了我稚妹。”

“你知道她为什么跳入江水之中吗?”

她呵气如兰,“因为我说,你阿爹阿娘在水里等她。”

“当然,最该死的人是你,若不是你那个碍事的小丫鬟护住了你,你早就命丧黄泉,给我腾出位置了,说不定……你妹妹还不用死呢。”

我半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

她漆黑的瞳孔照应着我瘆人的模样。

“那你为何不冲我来?岁语她明明什么都不懂。”

秦意婉依旧笑的嚣张,“陆时青把你一个罪人护的那么紧,我不杀她,怎么逼死你呢?”

她的笑声戛然止在我将她推在楼台护栏上的那一刻。

这一刻,我才在秦意婉眼底看到悚然。

“你敢推我下去淹死在江上?!”

“不敢。”,我紧紧攥着她衣领,骨节泛白,“这是岁语死的地方,你不能脏了她。”

或许真的感受到了我的杀戮之意,她语调有些颤抖了,开始用伦理,用道德,来绑架我。

“这是你们家欠我的,我兄长何等无辜成为你那父亲谋权的棋子惨死刀下!你不能杀我。我只是想让你们都偿命!有罪的人是你!”

我也学着陆时青的样子,用刀刃挑起她的下巴。

在我目光细细描摹下,我看着秦意婉的脸终于想起了——

岑州将军府,与他七八分相像的男人曾到我家与我爹畅饮议事。

所以……

她处处针对我,真的是因为仇恨吗?

“你杀了我的春之杀了我的稚妹,我要你也偿命。”

我握利刃抵在她脖颈处,刀尖冰凉犀利,轻而易举的划破她的脖子,有温热的血流出。

看到那抹红的瞬间,我又开始头痛欲裂了。

从将军府被抄时,我好像就看不得血腥了。

秦意婉这才慌了,“你本就是赎罪之身!你们家罪台高筑,你若犯杀戮,活着便是受众人唾骂,死后都入不了轮回!”

原来秦意婉并不知道,妹妹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那些背负着的罪孽、世人的唾骂、万民字字句句的凌迟鞭挞,我早就活够了。

“没关系。”

“我杀了你。”

“我去陪你。”

“黄泉路上,那些英烈士兵亡魂将我千刀万剐,也是我作为我爹的女儿,理应受着的。”

她吓得开始尖叫,“这可是灵曲江处的楼台,你杀了我,瞒不住旁人,你也会——”

我对准了她脖颈处的动脉,用尽了力气狠狠刺了进去。

她最后的半句话就这样永远被封缄在了唇齿。

看着她挣扎着死不瞑目的样子,我只想到了我的春之。

原来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么痛苦。

我摸了摸溅在脸上温热的鲜血,指尖处的猩红,尤为刺目。

我知道我像极了地狱里的恶煞。

汩汩涌出的鲜血落在木栏上,又坠流而下。

夜巡官兵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一队人往这边跑来。

我胃里一阵翻涌。

可我还来不及扶着墙吐,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昏死过去的那晚,我不知道陆时青策马扬鞭的自城外赶来。

不知道他为了掩埋这件事费了多少心力。

也不知道一行人不动声色的清洗血污用了多久。

更不知道他当夜便带我掩人耳目的出了京都。

我只知道开始频繁的做噩梦。

梦里的世界是红色的,里面的人各个凶神恶煞,随时会吃了我。

我只能光着脚拼命的跑啊跑。

跑着跑着,我听到有人叹息,他说我郁结于心,心病缠身,药石无医了。

我听到阿青颤抖的嗓音,“没什么办法了吗?”

他们说了好多,我都听不清。

最后的最后我只听到一句:“我想让她快乐些,轻盈的走完最后的路。”

诶?

这句话好耳熟,恍惚记得也有人同我说过。

我的精神好像有些恍惚。

睁眼时发现身处的环境好陌生,而坐在床边的阿青也好陌生。

大抵近日练功太累了,他总是幻想着有一天武力超过陆伯父,超过我爹。

风清月朗的少年好像苍老了十岁,眼窝凹陷发青,胡茬也密密麻麻的。

我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大抵刚睡醒,有些使不上劲。

之前可是一拧他耳朵便红了,疼的直吸冷气。

“陆时青你越来越大胆了!你都敢擅闯我的闺房了!”

一旁陌生的小丫鬟担忧的制止我的动作,“夫人,不可……”

陆时青却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夫人?”

我惊呆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可是我的头好晕,我又下意识扶住了陆时青的胳膊。

“她叫我夫人耶?陆时青咱俩成亲了?”

他抿了抿唇,笑了,“对,我们成亲了。”

就是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我做梦都想嫁给他,一睡醒我还真嫁给他了?

我掐了一把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更高兴了。

“那我是失忆了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奇怪。”

“我怎样失忆的?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坠马失忆?”

“陆时青你是赌的散尽家产了吗?怎么我们的府邸这样简陋?我阿爹莫非给的嫁妆也不够多?”

我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干脆搂住他的脖子,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算了,管他呢,总之嫁给你,我很开心。”

陆时青眼眶一下子红了。

傻小子,这么容易感动。

陆时青好像在忙着赚家产,我时常看不见他。

家里的小丫鬟也不怎么爱说话,除了每日主动在室内点上几只香后,便安安静静的站在我身边等候吩咐。

要是春之在就好了,她像一个小麻雀,总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但我不嫌烦,因为我也是只小麻雀。

我阿娘总是叫我俩闭嘴。

笑骂着说:“哪有两个未及笄的小丫头去谈论人家家事的呀?”

现在我总是很无聊。

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睡觉。

睡醒之后,便想着爬上围墙看月亮。

可我怎样都提不上力气,明明这墙这么矮这么矮……

以前将军府的围墙比这高多了。

我提起裙摆纵身一跃就能翻过去,春之总是跟不上我,急的在墙根下大喊。

托她的福,我们二人纷纷被母亲罚跪在祠堂里。

而现在——

这简陋的一间房,一张床,一个小小的的四方院。

好像要困住我了。

我总觉得有张网笼罩着我,像是穿过我的身体。

我怎样挣扎都痛。

我摔倒在墙根处,是踏月而归的陆时青一把抱起了我。

他的步履好稳,我缩在他怀里痴迷的望着他的脸。

忽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我鼻尖处。

是他的眼泪。

我不过是摔了一跤,他就哭了。

陆时青可真心疼我,我想。

喝完婢女说调理身子的药后,我皱着眉躺在了床上。

陆时青又不在,虎父无犬子,陆伯父的儿子果然也是一心扑在军队里。

夜里起了风。

窗户未关,吹进来的寒风把香炉吹倒,叮当落地。

烟雾缭绕的香也断了。

郎中说没了这安神香我会做噩梦。

梦里怪兽青面獠牙,很是骇人。

外面雷声滚滚。

大雨滂沱。

我突然有些好奇。

所以我没再喊人燃香。

到后半夜,不知是雨声哗然还是床褥潮湿,我果然睡不安生了

可我想象中的噩梦并不是面目狰狞的猛兽,而是我娘亲含着凄切的热泪同我讲:“岁禾,大步向前走,别回头。”

走哪去呢?

我急的扯住她的袖子,不停发问阿娘我往哪走?

她却一把推开我,转身跃入火海中。

火好灼目啊。

我低头擦眼泪,却看到了那张明黄色的金牌。

记忆如飞沙走石般卷席而来。

我看到了将军府满地尸首。

看到了我稚妹在江面上举着手要我抱。

看到了春之满身是血的安慰我说,“小姐,别怕,我保护你。”

我还看到了陆时青,他冷着脸踩碎了我的海棠糕。

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了我阿爹。

一身银色铠甲,手持樱枪,何等威风。

他却说:“阿爹走错了路。对不起。”

我阿娘生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叫我大步往前走。

可是,阿娘。

我深陷泥潭,这一世的污浊,唾骂,我背负的罪孽,我走不出来了。

梦里那些我在意的人齐齐出现。

我哭着扯着我阿娘的袖子,“阿娘阿娘,你带我走吧。”

我阿娘只是后退着看着我掉眼泪。

忽地陆时青也出现在了我身后,他一手伸过来要抓我,另一只手持长剑,剑刃处鲜血淋漓而下,竟染红了我的裙摆。

这样的陆时青好骇人。

我却听到他哽咽着说:

“我带你回府,是想让你过得好些的,可我捡不起放不下,我伤你最深。”

“岁禾别走,我带你去买海棠糕好不好?”

“我带你走,天涯海角,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开始新生活好不好?”

可是,我不想跟他走。

所以我拼命的摇头,“陆时青好凶,我害怕。”

我想跟我阿娘走。

所以我哭着奔向我阿娘。

“阿娘你带我走吧,别让岁禾一个人走了,我想同你同我阿爹,岁语还有春之,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呀?”

我好怕我阿娘再度消失在火海里,所以我哭的好大声,眼泪断了弦似的。

我想,我也可以去哭倒长城了。

我娘终于不再哭了,笑的温婉慈爱,她握住我的手,语气心疼,“我的岁禾哭的好可怜,阿娘不在这段时间,受了天大的委屈吗?”

“阿娘抱抱。”

天光乍破。

我终于逃出了那张所谓的罪网。

陆时青番外

她走在了暴雨滂沱的夜晚。

香灰洒了一地,如同近日以来那些编织的美梦被打的支离破碎。

突如其来的大雨打破了夜晚的练兵计划,陆时青坐在帐内心绪不宁,他没由来的心慌。

他已经忘了,究竟有多少个医官、郎中说她的身体已经走到灯尽油枯的地步了,可她不知道。

在迷迭香的作用下,她忘了那些血海中的伤痛和罪孽,忘记眼前人说的字字句句,所作所为是怎样化作一把利刃刺向她的心脏。

她只记得自己嫁给了她最爱的男人。

她抱着他的胳膊说:“总之,嫁给你我很开心。”

不——

他双唇颤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却因这简单的一句话再度变得鲜血淋漓。

她一点都不开心。

自己伤她最深。

他突然很想见她。

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快马加鞭,一路奔驰。泥水和着雨水将他浑身湿透,他狼狈冲进她的室内,只听见她在哭。

“阿娘阿娘,你带我走吧。”

一时间让他慌张到不知该先点香还是先去抓住她半空中伸出的手。

大雨浇的他通身寒凉,可她的手却比他的更要冰。

那样冷。

“岁禾。”

他将她身上的被子裹好,不停的搓着她的手,试图唤她走出梦魇。

可若这只是个梦魇便好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好多。

分不清是豆大的眼泪还是发梢处的雨珠滴滴下落,落在了她脸上,与她的眼泪融为一体。

他说他错了,他不该这样对她,明明她与自己一样,夜夜不得好眠。

他想带她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将过往的一切统统抛去。

他带她去买海棠糕,他知道她最爱吃海棠糕了。

他说了那么多那么多。

少女却哽咽着在他怀里挣扎。

气若游丝的颤音含糊不清,他靠近了,只听到那句:

“陆时青好凶,我害怕。”

她怕他。

其实陆时青早就知道了。

自从他亲自带兵抄了岑州将军府后,自从他对她再无好颜,恶语相向后,她就变得很怕她。

睁眼时一瞬间的瑟缩,瞳底略显惊慌的波动,还有她隐忍下的一切。

他早就该知道的——

被这场血海深仇困住的人何止他一个。

她看似睚眦必报的外表,却拥有那样一颗细腻的内心。

折翼的鸟儿她都要精心照顾好些天,唯恐它再也飞不上高空。

这样的人,背负上父辈的血债,又怎会不将自己困于囹圄处处忏悔。

可偏偏,他做了踩在她瘦弱脊背上最压得她喘不动气的那颗石头。

她那双眼睛太像沈禄章了。

每每望向他,他都会想到他与父兄在那场陷阱里殊死搏斗。

他都会想起高台之上,沈禄章射出的那穿心一箭,让他父亲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所以每每看到她的眼,他便情绪失了控。

将军府抄家那日是,他长剑抵在她脖颈处,她麻木惶恐的望着自己。他明明知道归根的错不在她,可那一瞬间他真的想不顾一切杀了她。

但他还是心软了。

滔天的仇恨和昔日的情谊在脑海中反复闪现,他头痛欲裂。

无数次坐在她床前时也是。

她与秦意婉起冲突,从湖里被捞出也是。

他知道她不会水,可她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又让他想到了沈禄章。

所以他握紧了拳头,克制住了跃入水中的欲望。

他知道春之会水。

可看到她被春之从湖里救出脆弱的仿佛下一针就要迎风倒却还故作倔强的模样,他又后悔这样对她了。

他弯下身子想替她擦拭脸上的水,再度对上了她倔强的目光。

像极了沈禄章。

所以原想安慰的话到嘴却变成了淬了毒的针。

“你这双桀骜的眼睛,我现在并不喜欢。”

他恨她,哪怕他无数次劝说自己她那样无辜,她那样善良,他们年少情谊青梅竹马,他了解她。

可他永远无法释怀那些仇恨。

因为当初他的父亲也信誓旦旦的认为自己足够了解沈禄章。

认知的错误,让他搭上了陆家一家的性命和无数忠良战士。

可他也是爱她的。

回到京都前,他一路都在盘算如何安置她,才能让她避开仇人的袭杀。

没成想,皇帝社稷未稳,竟又打起了忌惮臣子的主意。

皇帝将她许配给他,想要他抗旨。

可他却想,天大地大,她那样薄弱的身子还有年幼的妹妹要养活,世人的唾骂,仇人的忌惮,她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归宿。

所以他顺水推舟的领了圣旨。

可面对她时他恨无能、爱无力。

他看着她日益消瘦,郁郁寡欢,他没有报复的快感。

他想——

他早已经变成了被仇恨操纵的行尸走肉,怎么还能残忍的让她也如同自己一般呢?

所以他领了春之来。

那丫头一直都想进将军府照顾她,他无数次看到她徘徊在府前的身影。

他想要她开心些。

但没想到,他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春之死了,为了救她。

秦副将的妹妹对她恨之入骨,但他没想到她会动用伎俩趁他不在要杀了她。

他对秦意婉本是心怀愧疚的,或者说他对所有已亡士兵的家眷都心怀愧疚。

所以当初秦意婉一身狼狈跪求他收留时,他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秦意婉对她的那些恨意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论是鸡鸣寺外,还是府宅湖边,他都尽可能的安抚着秦意婉。

没想到,竟成了这幅局面。

可秦意婉是秦副将的妹妹,他到底还是放了秦意婉。

春之死了她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整日昏昏沉沉。

那时他才开始恐慌。

他再失去她,他就失去了一切。

她醒来疯狂扇自己巴掌,他心如刀绞。

此后的日子他越发想补偿她,却好想怎样都走不到她心里了。

她太顺从了。

是一种尊卑有序的顺从。

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再后来——

岁语也死了。

她又生了场大病,连呼吸都似有似无。

他没日没夜的守在床边,因为他知道,岁语或许是她活着的唯一支撑。

好在医官说,她求生意志很强,能活下去。

直到守城官兵快马至城外传来消息,她于楼台之上杀了秦意婉,他才知道她拼命寻求一线生机,是为了什么。

也是在这个夜晚,他才得知,秦副将当年有意谋反,不过是见大事不妙又再度反水而已。

他把她葬在了青山之上,墓碑上仅仅刻着“沈岁禾”三个大字。

她不是他的妻,也不是罪臣之女。

她只是沈岁禾。

她房里的丫鬟是新来的,并不懂那些恩恩怨怨,送她最后一程之时,小丫鬟大着胆子发问:“将军,为何墓碑之上都不肯给夫人一个名分?她当初得知自己嫁给你那样开心。”

他摇摇头,想说些什么,一口鲜血竟从口中呕出。

下人惊慌失措的过来扶他。

血雾之中,他意识模糊。

迷迷蒙蒙的好似又回到了当年。

她豆蔻年华,说,“陆时青你对我真好。”

他不好。

他对她最不好。

心好似被揪作一团,怎样呼吸都痛。

他没日没夜的练兵,往返,分身乏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了。

昏迷之前,他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岁禾梦里回想过当年,心脏也是这般疼痛吗?

半生半死之间,他还能再见她一面吗?

大概见不到了。


娴栀说:

她终于逃脱了那张罪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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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9 1:4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