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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作为将军府唯一的嫡女,我向来活得潇洒恣意。
一朝风云变,我从高高的位置上跌下来,成了自己昔日竹马的贴身丫鬟。
竹马有家,我没家,竹马还有一个和他腻腻歪歪的小表妹。
“我将以丞相义女的身份嫁给表哥,周绾棠,你又算什么?”
“哦,不好意思,我如今是圣上亲封的公主,你跟我说话得跪着。”
……
十五岁之前,我活得极尽张扬。
我有疼我爱我的双亲和长兄,还有一个视我如珍似宝的竹马。
竹马是太傅大人的嫡孙,名唤沈砚初。
他文采斐然,风流倜傥,乃京城女子的白月光。
及笄那年,太傅府住进一位沈砚初的远房表妹,表了八百里的那种。
表妹自尊自爱,为人独立。
沈砚初说,她和她那个往府上打秋风的娘不一样,和我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也不一样。
“她活得……就像是一朵逐日而生的向阳花。”
说着这句话的沈砚初,眉目柔和,声音低缓。
我笑了笑没说话。
因为我的骄傲不允许我随意地袒露心扉,告诉他,实际上我不喜欢他用若斯美好的字眼,去形容一个和我们原本无关的人。
及笄礼过后,一直跟着我的侍卫不辞而别。
长兄说,飞鸟,就应该属于天空。
可恰在长兄关心别人飞得高不高的时候,将军府的天却塌了。
皇上以通敌叛国之名,将父亲下了大狱。
长兄也没能幸免。
我和母亲一家挨着一家地,去求那些父亲的同僚。
家家门户紧闭。
只有太傅大人愿意为父亲求情,后被皇上申斥,得了一个闭门思过的结果。
天启三十五年的九月初三,将军府的一应男丁被砍了头。
剩下女眷,通通打入贱籍,充作官奴。
同年的腊月二十四,母亲郁郁而终。
我则被太傅大人买进府,做了沈砚初的贴身婢女。
我知道我该感恩的。
毕竟,若非得了太傅大人的垂怜,我甚至有沦为官妓的可能。
但我心里就是止不住地难过。
因为,太傅大人尚且懂得对我嘘寒问暖,和我一起长大的沈砚初,却在发愁他的表妹该穿哪套裙衫去同他一道儿赏梅。
这次,我依旧没说话。
我在等,等沈砚初自己醒悟,等他明白我失去家和亲人,比他帮表妹挑选衣裳更重要。
如今,是我进入太傅府的第二个月,我却仍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这是沈砚初那位表妹的原话。
“周绾棠,家破人亡都没能让你清醒吗?”
她背光而立,堵在门口,站成了一尊活菩萨。
“太傅大人受你所累,一直到今天都还在闭门思过。反观你呢?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要紧,但你事事都指着表哥为你打理,倒像个什么样子!”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多少次,当着我的面,提及“家破人亡”这个词了。
我习惯性地去摸别在腰间的马鞭,却不料摸了空。
沈砚初摇了摇头。
他没顺着表妹的话骂我,但也没护着我。
他说,表妹也是为我好。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得学着自己立起来。”
表妹撇下最后这句话,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一个没忍住,上前拽了她的头发。
沈砚初第一次动手推了我。
他说,他对我很失望。
他还说,我应该多跟他的表妹学学。
可他恰恰忘了一点——表妹之所以活得像一朵逐日而生的向阳花,是因为,她有宠自己的表哥和亲娘在侧。
我却只有一个沈砚初。
没有希望,又哪儿来的太阳?
忘记在哪本杂书上瞧过一句话,那上面说,此世间,总有人或事促你成长。
就我而言,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进太傅府的第二年。
那天,表妹又对我摆出她那副说教的嘴脸。
我挽起袖子,和她痛痛快快地干了一架。
我俩各自都挂了彩。
末了,我指着她的鼻子骂:“林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想嫁给沈砚初吗?见天话说得漂亮,你既那么自强自立,你倒是别赖在这府里打秋风啊。”
如此这般,用完晚膳没多久,不想林滢果真收拾个包袱出走了。
太傅府的府兵,打着火把找了她整整一夜。
后来,人是找到了,可在找人的过程中,沈砚初却在后山不小心跌断了腿。
太傅大人头一次对我发了脾气。
我硬撑着没掉眼泪。
其实,打从我有记忆的那天起,我的脸上就只有“高兴”和“不高兴”这两种表情。
高兴了我会笑。
不高兴了,我会拿起鞭子抽人的屁股。
我唯独不会哭。
我跪在屋外,听林滢抽抽搭搭地和沈砚初互诉衷肠。
“表哥,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你要说话算话才好”。
对着头顶的月亮,我假装不甚在意地嗤了一声。
我在想,沈砚初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那就是,我和林滢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哪怕是再怎么地伤心难过,我也不会向沈砚初服软,告诉对方我后悔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用一句“过刚易折”形容过我。
他劝我为人不可一条道走到黑,要学会变通。
我想父亲大概是对的。
所以,自那一刻开始,我逼自己去做一个安于本分的丫鬟。
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要不起沈砚初了。
不知沈砚初是否猜到了我的决定,反正那场风波过后,我和他两个人渐行渐远。
他不再教我琴棋书画,也不再准我出去骑马射箭。
而我,也终于愿意学着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林滢穿着一套以鲛纱制成的裙衫,身后跟着两个新分到她房里的小丫头。
我和她易地而处,尊卑打了个颠倒。
如今我见了她,需得同她行屈膝礼,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表小姐”。
“周绾棠,要我说你这性子啊,实在是不适合跟表哥他天长地久。”
我懂对方的意思。
她激将在先,出走在后,轻易就能挑拨我和沈砚初的关系。
可我并没有多怨林滢。
怨只怨,有人说话不算,徒留我一个在原地空等。
六月初十,宫中举办赏荷宴。
沈砚初带了林滢前往。
而我,是跟进去伺候林滢的贴身丫头。
许是缘于之前出门就坐车,所以,如今才是走了三条街不到的距离,我的脚底便被磨出了水泡,有的地方甚至磨破了皮。
“哟,这不是咱们的周大小姐吗?怎么才是一段时日未见,你就穿得如此寒酸了?”
女眷聚集的水榭前,我被一圆脸女子拦下。
我认出来,对方是丞相府的二姑娘。
她刻意将声音放得很大,引了不少的人前来围观。
这里头,有我过去的所谓劲敌,也有将沈砚初视为梦中人的闺阁怨女。
我笑了笑没说话,且躲在心底里,一连念了三句“小姐身子丫鬟命”——警醒自己切莫贪一时痛快,去做了那众矢之的。
可有的事,有的人,并不是你一味地逃就能逃得掉的。
我这头儿低眉顺目,刻意避开所有人的锋芒。
那头儿,丞相府的二姑娘,她却异常执着地想要同我“叙旧”。
这会儿工夫,沈砚初正跟着太子在湖畔饮酒赏荷,我身边就只有一个林滢。
见是这副情境,林滢嫣然一笑。
一笑过后,她假装大方地转头交代我:“你既和赵二姑娘是旧相识,那便跟在她近旁伺候去吧。”
其实,时至今日,我也多少能猜出些林滢的心思了。
便好比眼前,她看似体贴,实则是想借刀杀人。
这事儿若是换在以前,我肯定会破口大骂。
我会骂她为人虚伪狡诈,骂她既放不下我和沈砚初的过去,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对我进行报复。
但思及不久前我见到的那个人,我选择咽下这口气。
人生便是如此,随着年岁的增长,面对相同的一件事儿,你思考的角度会从“想不想”变成“能不能”。
双亲尚在世之时,我虽活得潇洒恣意,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过得浑浑噩噩。
遭难之初,我从未认真考虑过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后来,我对沈砚初不再抱希望,又于太傅府见到那人,过去的旧我方死去,浴火的新我方重生。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得活着。
所以,眼下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我半蹲着身子应诺,亦步亦趋地跟紧赵二姑娘的步伐,她却“哎呀”一声,说是自个儿的靴子不小心沾到了水。
“呶,这条丝帕呢,是今儿个早上我刚拿到手的,你可别说我欺负你。”
她抿着嘴,将捏着的帕子丢在地上,得意洋洋地冲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帮她擦步靴。
而彼时彼刻,我却不合时宜地回忆起在将军府的日子。
记得那时,但凡阴天下雨,负责我周全的那名侍卫,就会把他的外袍脱下来给我垫脚——唯恐地上的残水,会漫上来浸湿我的鞋底。
沈砚初说,我们这些人高高在上的惯了,从来都是站在那儿等着人伺候,活得跟只寄生虫似的。
如今,我深以为然。
但我却无比怀念那个,会矮下身子给我当脚凳,努力维系我内心骄傲的侍卫。
“喂,周绾棠,你现下是跟本小姐……装聋是吧?”
赵二姑娘抬起脚尖儿,不轻不重地挑上我的下巴,语气里尽是戏谑。
我摇头回了句“不是”,捡回帕子,专心致志地为对方擦着鞋面。
不想,她却趁机踩上我的手,眉目间的得色,满得快要溢出来。
“周绾棠,我看你不但是个聋子,你还是个瞎子。那丝帕刚才掉在地上,明明染了灰尘,你却故意拿它来给我擦步靴。”
“你说你擦便擦了,还偏偏往镶着珍珠的地方使力气。那珍珠买你整个儿人都有余,这一旦擦坏了,你能赔得起吗?”
赵二姑娘有意继续刁难,林滢却躲在人后对她摇头。
无意间瞥见二人暗中交换的眼神,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心里也是惴惴的一片。
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
有资格参加宫中赏荷宴的贵女并不多。
大家三两成群,很快地说笑在一处。
这会儿尚不到开席的时间,那些个公主、郡主和后妃,一个都没有出现。
赵二姑娘状似无意地悠达到莲池旁,忽然对上我的脸,不怀好意地一笑。
她探出半个身子,将嘴巴凑到我这边来,像极了闺阁密友间的咬耳朵。
“周绾棠,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沈砚初心尖儿上的人。”
我的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且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劝对方不要胡来。
“胡来?周绾棠,想要胡来的人可不是我,是你们那位娇滴滴的表小姐。人林滢要比你识时务多了——她自知她的身份配不上砚初哥哥,坐不得那正妻之位,便找我来帮忙。”
“所以啊周绾棠,下辈子投胎前……记得好好儿看看,别再这般草率了。”
话完,赵二姑娘借着她宽大袍袖的遮挡,一手推我入莲池。
待周围伺候着的宫女将我捞上岸的时候,她又连连道歉,说是不如由她陪我往偏殿换衣裳。
在这之后,我几乎是被她架着离开。
“周绾棠,要说你还得感谢我呢。这能和二皇子攀上关系,不管怎么看,都比你给人当丫头要好得多吧?”
瞬间,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其实,早在我父亲还是镇北将军的时候,二皇子就打过我的主意。
后来,父亲不但当着皇上的面呵斥了他,还命长兄趁着夜黑风高,套上麻袋把对方给狠揍了一顿。
眼下风水轮回,我身旁却没了护我周全之人。
如此这般,殿门打开再合上,当我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屋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他。
“二皇子,倘若你果真有意于我,那便明着去求皇上。但凡皇上那边点头,哪怕是给您做个暖床丫头,我也绝不会有二话。”
对方却哈哈一笑,伸手揽上我的腰。
“春风一度而已,哪里要那么麻烦。”
顿了顿,他又道:“周绾棠,你这张脸生得确实勾人,也确实是我梦寐以求的。但要我为此去触怒父皇,你,还远远到不了那个分量。”
他将揽在我腰上的手臂收紧,眸底赤红一片。
那一刻,我躲在心底悲哀地悟得四个字。
那便是,回天乏术。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咚”的一声,却是有人踹开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门开处,一位身着软甲的兵士出现。
他二话不说,是拽上我就走。
身后传来二皇子的暴喝,那人却充耳不闻,自管带我步出眼前的是非地。
直到再次看见聚集的人群,他才松开我的衣角,停在那里拱手而立。
“刚刚某对姑娘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原谅则个。另外,劳烦姑娘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家将军他就快忙完了。”
交代完这句,他转身离开,连发问的机会都没给我留下。
而一转眼,我整巧儿就瞥到了站在垂柳旁,正有说有笑的沈砚初和林滢。
我几步赶过去,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给了林滢一个响亮的耳光。
“周绾棠,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
自打我俩认识的那天起,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沈砚初,眼下,却是对我露出一副目眦欲裂的表情。
他紧紧地将林滢护在自个儿的身后。
那般动作,甚至教我觉得,他是不是被妖精偷换了魂魄。
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掌中空空。
我明白,没了马鞭傍身的我,实在没有多少底气跟对方争勇斗狠。
所以,彼时彼刻,我只能是开口和他攀旧情。
“沈砚初,如果我告诉你,林滢勾结赵二姑娘给我下了套,将我关进有二皇子在的偏殿,你可愿意信我?”
沈砚初没有说话。
他在急着检查林滢脸上的伤势。
从我出现开始到现在,我身上的衣裳到底是如何湿的,他一句也不曾过问。
我气极反笑。
他早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沈砚初了,不是吗?
那我还在这里争什么?
林滢是逐日而生的向阳花,又怎么可能做下若斯阴险之举呢?
“周绾棠,我知晓你不满往日里阿滢对你的说教。但你平心而论,她可曾将你视作伺候在府里的下人?”
“她教你道理,将你往正途上引。阿滢早便同我说过,她说瞧在我的份儿上,她愿意拿你当自个儿的亲姊看待。”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唤我周绾棠。
认识林滢之前,他总是唤我昭昭的。
母亲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所以她帮我取了“昭昭”的乳名。
可如今呢?
我的月亮不见了。
“她这是疯了吗?湿着身子被外男瞧了个彻底,她还有理由冲别人发脾气。”
“一个丫鬟罢了,她又不急着嫁人,倒是顾的哪门子的脸面呢。”
“唉,倘若是我这般丢人啊,我估计都要活不下去了。”
……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赵二姑娘更是尖着声音说,许是我故意摔入莲池,没能达到自个儿的目的,这才找林滢发飙的。
“你呀,怕是再往那莲池里跳上个八百回,也难寻得一位如意郎君。”
“谁说她找不到如意郎君的?”
“他是谁啊?”
“听说今日,皇上在文华殿召见镇北将军,估计眼前这位就是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
“喂,你说他刚刚那一眼,是不是在看咱们这边?”
“嘻嘻,美得你吧。”
……
镇北将军?
若斯封号,它以前是属于我父亲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怕是再怎么地孤陋寡闻,我也跟着听过几耳朵这位新镇北将军的传闻。
他是我们东祁为数不多的平民将军,一路从底层做起,靠着一刀一剑,一枪一戟,为自己挣得军功无数。
“谁说她找不到如意郎君的?”
他拨开人群,几步走到我的面前。
而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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