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愿望足够强烈，宇宙能量就会来帮你。

那天，我从银河之外，跌进这颗陌生星球，顶着蒲公英爬出草丛时，一眼就看到了许愿之人，满心欢喜地朝他扑过去。

我想说，他长得真好看，但发出的音节却是：

“叽哩叽哩咕噜咕噜——”

我踏马，怎么成了个牙牙学语的人类幼崽！？

……

戡天说，他第一次把我带回家时，我大约六岁。

当时，我伴随一颗炽红的流星从天而降，凶悍地朝他发起了攻击。而他一掌拍在我额头，缕缕金光闪烁、缠裹，抵挡住异种突袭的同时，还顺手朝我的脑子里灌输了一本《新华字典》和一套《小学生道德行为规范丛书》。

待我冷静下来，他问我：“神仙、妖怪还是外星人？”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完美无瑕的脸上，宽容大度：“无妨，灵物有形，禅心无界。”

我听不太懂，只顾死死咬着他的手指，兴奋得直呜呜。

就这样，他像钓鱼一样把我提回了家。

戡天的家特别大、特别空，是一栋远离尘世的巨型建筑，每块砖石都比我个头高。这个地方除了我俩之外，极少有外人进入。四周林木参天，林间常年有雾，巍峨雄伟的山门上，刻着三个浑厚遒劲的大字：

英灵殿。

“勇者与贤圣死后，方可进入英灵殿。而我，降生于此。”

戡天如是说，轻描淡写。

他自称是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位修行者，具体修什么行，我也不懂。毕竟，从年龄来说，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学生。

依照一般智慧生命的交流程序，我们的第一段对话，是从寒暄开始。

戡天：“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戡天略一思忖：“既然你随流星而来，又掉在异邦的蒲公英田地，取个谐音，就叫你——”

我心中一喜：“流萤？”

戡天摇摇头：“润土。”

此时，一名已读过《鲁迅全集》的外星异种，朝他发起了第二轮突袭。

戡天伸出一只左手轻轻抵住我脑袋，右手仍好整以暇地负在身后，面带一种隐含嘲弄般的悲悯。

任凭我虎虎生风地抡圆了胳膊，也碰不到他的一块衣角。

日子久了，他对我的提防和敬戒，一点点松懈，毕竟我智商和武力值平均为负数，啥也不是。后来，他仅存的一点戒备彻底消失，甚至还赤裸裸地将我房间称为“异星生物研究室”，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会对他记仇、反抗什么的，良知丧尽，毫无底线！

我颇不服气：“万一，我的使命，就是来毁灭你星球的呢？”

他清冷的面孔依旧波澜不惊：“你靠什么毁灭星球？吃垮它吗？”

彼时，戡天正在对我进行全身的检测和记录，距离我几米远，运用金线像操控傀儡一般，时而挥手移掇、时而沉吟盘弄，好像生怕接触我这个异星生物会弄脏了他自己似的。而我呢，嘴巴闲不住，一边配合着他抬腿、转身，一边还在叨叨个不停：

“总之，我不可能白来，一定肩负使命！”

他不搭理我。

“既然遇见了你，说不定是来拯救你的，你平时缺点啥不？”

他依旧闭口不言。

“据我观察，你没有父母，那你看，我能当你父亲不？喂，别走，当你妈妈也行啊！”

他拂袖而去。

我费解地挠着头，门外的他发出轻叹，只闻低缓的声音传来：“天涯霜雪霁寒宵……”

什么意思？小学生听不懂。

在英灵殿中，我就像浇了化肥一样，长得飞快。

戡天虽然不爱同我说话，但他花了很多时间，教我读书写字画画，陪我看自然人文类的纪录片，耐心得像个退休老教师，除了鼻梁上还差一副老花镜，手里还差一个泡枸杞的保温茶杯。

一有空，他就给我讲历史，讲宇宙，讲万物，讲人性。

然而他每次拖堂，都毫无人性。

要不是他那张脸实在长得勾人，又耐看，我早就掀桌跑了。学习？学个屁！

我的目光黏在他脸上，如痴如醉：“实在是太好看了，多瞎的父母才会把你抛弃了，不如让我来当你的……”

戡天用书敲我脑门：“又说浑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我感觉被占了莫大便宜，大胆提议：“这样吧，咱们俩各论各的，怎么样？以后，我叫你爸爸，你也管我叫妈。”

他合上书，拂袖而去。

我追到门口，只见他肃穆寥寂的背影，又听见一声轻叹，和低缓的默念：“天涯霜雪霁寒宵……”

我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对出个押韵的：“去码头整点薯条！”

然而，无所不能的戡天也会emo。

每个月总有几天，他就像是大姨父来了，会消失在英灵殿中，哪儿也找不到。

白天时，我还乐得自在，无人管束。

但是天一黑就可怕了，殿外的浓雾深处，似乎有压抑的兽吼声传来，吓得我直哆嗦。

我抱着腿蜷坐在戡天的房门外，嗅着他残留的气味，乖乖等他回来。

迷迷糊糊醒来时，我多半睡在戡天的梆硬大床上，他已经回来了，身上会多出一些可疑的渗血绷带，更显神秘与禁忌。我盘问不出缘由，索性就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看他煮饭、缝衣、研究修行，阳光始终洒在他的身上，宛如神明。

后来有一天，我实在按捺不住求知欲，试图跟踪，看看他究竟去了哪里。

可小孩子心思到底不够慎密，刚出大门，就被他发现了。

戡天直接一个诡异的180度转头，脸孔与我遥遥对望，五官扭曲着渗出血珠，眼球凸出，像在极力挣脱这张面孔似的，极为可怖，当时差点给我人吓没了。

他迅速一抬手，宽大的衣袖遮住脸，身影跃入密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时，依然睡在戡天的梆硬大床上，眼前，是熟悉的人在熟练地忙碌着，昨夜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他敏锐地查觉到我醒来，转身端详着我，问：“你睡得不老实，是不是做噩梦了？”

阳光洒在他身上，为无尽的清冷镀上一层暖意，宛如神明。

此刻的他，说什么都对。

我点了点头，心有余悸，昨晚我确实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梦见戡天变成了恶魔般的样子。

后来的日子依旧如常，我努力不去回忆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却难免偶尔堕入噩梦。梦中，在那夜的噩梦里，是我第一次在大梵天之目之中，在那慈悲与嘲弄的底色之下，看到了几分别的东西。

似乎是悲哀。

幸好，那只是一个梦。

被戡天带回来研究的好多年后，我才第一次见到除他以外的人类。

那夜，我突然莫名醒来，发现大殿中有亮光透出，于是好奇地走过去，随即发现了令人胆寒的一幕：

数道光柱汇聚之处，戡天紧闭双目躺在一块白石上，仿佛死去般沉静，在他身边围站着十来个穿着怪异、面相歹毒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手持着各种亮闪闪的犯罪工具，正要对他痛下杀手。

我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冲进去，张开双手拦在戡天身前：“你们干什么？！”

几人互视，其中一名黄眼珠的男子拧起眉头：“结界——”

事势再紧急，也不能失了仪态，我礼貌地摆手：“不用叫姐姐，太客气了，叫我小萤就行——您几位是天津人呐？”

我友善的微笑还挂在脸上，只见那男子眼珠一翻，我面前一黑，顿时窒息。

瞬间，我依稀看见了素未谋面的太奶。

濒死的感觉，太痛苦了，幸好身后金芒骤盛，仿佛一只巨手将我提溜起来，拖离黑暗。我一转身死死抱住了救命稻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是戡天熟悉而清冷的脸，眼神依然是悲悯中带有一丝嘲弄。

“能破开结界，还敢直视大梵天之目……”那男子声音比我抖得还厉害，“你、你是谁？”

一个闯进别人家为非作歹的杀人犯，还有脸向受害者提问。

我恶狠狠地瞪他：“我是你野爹！”

戡天：“礼貌点。”

我换上一副文明嘴脸：“我莫须是您的生父罢。”

那男子面色一沉，深不见底的细长蛇眼看起来更凶戾了。戡天缓缓踱出两步，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护犊子的肢体语言非常明显。我还发现，当他目光扫过时，在场众人全都忙不迭地低下了头，避免与其直视。

看得出来，这些人并非敌人。

而且，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工具并不锐利，与其说是预谋一场猎杀，不如说是在准备一次外科手术或汽修保养，更为合适。

这些人刚刚发现英灵殿中多了一个我，都慌了神，接二连三的质询一句句撞进我耳中。

“英灵殿中，岂能豢养外星异种？”

“您是不是草率了点？”

“大难在即，众望所寄……”

“戡天君，切勿执着色身啊！”

这些宗主们嗓门都巨大，一句句话恨不得伴随一个个音爆，刺耳扎心，我捂住耳朵依然感到浑身不适。

戡天温言制止：“别吵，我养的小人正在学习文明礼貌。”

众人情绪太过激动，并未听到。

戡天遽然抬眼，大梵天之目中射出数道凛凛金光，将他们穿胸而过，尽数钉在高墙之上，动弹不得。

“我说，别吵了，听不见吗？”

死一般的寂静中，戡天淡淡补充一句“我有数”，便终结了这场辩论。

众宗主匆匆捂胸而退，并无伤口，徒余满脸惊骇。

——执着色身。

我琢磨着这一句话，觉得可笑。就我，能有什么色身？

回去睡觉的路上，我下意识停下了脚步，扭过头，对着身旁反光的墙砖仔细端详了一番。哦，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未谙世事的眼睛圆润明亮，从不修剪的长发松散卷曲，虽然眉宇间一丝傻气尚存，但贼好看！

意识到了这一点，今晚他的回护行为更令我心潮起伏，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来到他的卧房。

“戡天，你喜欢我吗？”

面对我好奇的疑问，他悲悯的眼睛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罕见地多说了几句。

“我本不愿意说破……豢养你，只因有可取之物。”

“我，是十二圣髑拼凑出来，拯救星球的戡天者。”

三百多年前，宇宙深处传来了一封外星侵犯的预警，指四百年为期，将要吞噬周边所有星体。为了与高等文明对抗，此星球上的十二大派系宗门被迫联手，无论正邪，都贡献出了自家供奉的神明遗骸，终于，在英灵殿中拼凑出一个全新的“神”。

并将其命名为——戡天者。

正如戡天所说的那样，他降生于英灵殿，初始形态几近完美，拥有屠龙者掷山填海的金花纹手臂、魔祖的不洁不朽之躯、三贤者共享的头脑、大梵天的威严慈悲目、玄门皇神飞升之时呼出的最后一口半清半浊气……甚至，还有由量子反应堆提供能源的引擎核心，来代替心脏功能。

只是，这具伪神的身躯需要经常维护与保养，防止排异发作。

每月他消失的那几天，便是离开了英灵殿，去密林深处独自忍受排异之痛，怕吓到我。

怪不得，当初听郭德纲的相声，说到用鞋带、麻绳和驴蹦子攒个车时，我笑得前仰后合，戡天却一脸漠然。

原来，他自己就是那辆车。

我十分同情地望着他，有心想安慰他几句，可嘴笨，一句也说不出。

戡天：“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想了想：“是导弹大炮厉害，还是修真大能厉害？”

戡天：“我不擅长内斗，只会融合。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将科学与玄学结合，研发出具有枪械威力又不用吟唱、具有法术属性又无须弹药的玄门枪支。但，我不会这么做的，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和平主义者。”

我：“那么，我的可取之物，究竟是——”

戡天：“我想要你的身体。”

他一句话，害得我满脸通红。不是，谁家的神表白这么直球啊？哼，都这样了，他还不肯承认喜欢我呢！

根据戡天君与十二宗主的协议，我想继续留在英灵殿，必须完成一系列测试，达标即可。

众人推选出一位女性宗主，暂居英灵殿中，对我展开调教。

我虽然很不乐意，也只好主动笑着握手，向她示好：“很高兴认识你。”

主要是不高兴也没用，都他妈认识了！

她的样貌出众，肤色雪白无瑕，身材凹凸有致，无论颜值、气质还是头脑，都远胜于我。唯有在盯着戡天君的背影发呆时，她的眼神和我差不多，痴迷而呆傻。

我成天忧心忡忡，一逮到与戡天独处的机会，便郑重叮嘱他：“大男人在外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少和居心叵测的异性说话，夜间，房门也要做好保护措施。算了，不行还是我每晚来给你守门吧……”

戡天一脸了然的表情：“整个英灵殿中，居心最叵测的，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