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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我被嫌弃为旧社会的遗物,最终落得做妾下场。
他却和一道留洋的白月光卿卿我我。
若有选择,谁愿意舍弃异域风光,羁绊于柴米油盐。
陈书远,你还没有看到我学成归来的风光,谁允许你就这么死掉的?
……
陈书远回国那日,我将攒了月余的绣品送去铺子卖掉。
并上攒了大半年的钱,去西大街给他买了一条围巾。
去码头找他时,回国的轮船早已靠岸。
船上的客人都几乎走净了。
我一眼便望见了陈书远。
他身姿挺拔,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格纹围巾随意搭在肩头,潇洒随意。
我踮着小脚朝陈书远迎去。
步伐飞快,将素日遵循的礼仪规矩悉数抛诸脑后了。
那可是我朝思暮想的未婚夫,叫我如何能够冷静自持?
他走了六年,我便等了他六年。
其间时移世易,沧桑巨变。
太多书信无法吐露的情绪,想要在此时同他诉说。
他看见我时,眼睛雪亮,朝我笑了一下,颇为克制。
我急忙缓下脚步,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云发。
未等我走到他面前,后头的凉棚里忽然走来一个女子。
“书远,我们等了那样久,就是为了等她?”
我怔了怔。
那女子则穿着马蹄莲长袖的蕾丝长裙洋装,脖上戴了一条浑圆的珍珠项链,贵气十足。
她瞥了我一眼,凉凉一笑。
“你家的佣人倒是俊俏。”
陈书远没有解释:“宁慈,我母亲在哪里?”
我愣了一下,捏紧了手中装着围巾的纸袋。
他从前总是叫我小慈妹妹,何时换了这样生疏的称呼?
“陈伯母现在和我住在一处。”
他身旁的女子大抵瞧出了端倪,将手从陈书远胳膊下穿上来。
素白的手腕子搭在漆黑的羊绒呢子上。
这样鲜明的对比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们是何等关系,不言而喻。
陈书远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拿出笔记本递给我。
“将地址留给我,我晚些过去。”
我接过他的钢笔,实则不大会用。
我以一种别扭的握笔姿势,在他笔记本上留下了一小行字。
女子在一旁意味深长道:“书远,这位便是你那位未婚妻吧?”
她说着绕到我身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
我素来不擅与人对视,下意识低头,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还真是位十足的旧式女子。”
陈书远仿佛有些心虚,道:“安安,你也知道,我跟她是娃娃亲。”
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语,让我寒冷彻骨。
我们的确是娃娃亲。
但也是青梅竹马,白首之约。
我为了他,舍弃了一切,换来的,却是这样冷涩的掩饰。
她抿唇一笑,朝我伸出手来:“你好啊,我叫许安安。”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卷发轻轻垂落下来。
富贵优雅中带着媚态。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手。
陈书远淡淡道:“她不懂握手礼的。”
许安安笑了一声,收回手,略有轻蔑。
说话间,两人已经提好行李,一齐看着我,在等我识趣离开。
可我还是不死心。
“书远,你晚些时候会来看伯母罢?”
陈书远蹙眉,说:“会的,宁慈,我走了。”
回去路上,下起雪来。
隆冬时节,沪上的雪不等落地便要融化,反而格外寒冷。
我浑浑噩噩走在马路上,只觉悲凉。
六年前,我送陈书远出国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气。
我们在长坝上走了许久。
我们青梅竹马,指腹为婚。
但因礼俗所囿,我们从来不敢像许多新潮的青年男女那般热情相拥。
可我们之间的情愫,并不淡薄。
宽大的马褂袖子下,他悄悄握着我的手。
我生怕旁人看出端倪,羞红着脸,迟迟说不出话。
轮船汽笛不断催促下,他终究到了不得不登船的时候。
分别之际,他将腕上的手表摘下,递给了我。
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为了这句话,我硬生生捱过了六年的时光。
当年,陈书远出国后不久,陈伯伯遭人设计欺骗,陈氏工厂破产。
陈伯伯愧疚之下跳楼身亡,陈伯母亦忧病卧床。
陈家大院紧跟着被债主变卖。
我为了照顾病中的陈伯母,不同意家中退婚,被父亲逐出家门。
我只在书信中告知他陈伯父过世的消息,将陈家破产的事情瞒了下来。
战乱纷仍,他未能回国守孝。
我则靠着售卖绣品为他攒下学费。
六年来,我无怨无悔。
直到他和许安安挽臂而来。
我的一切希冀,都被击得粉碎。
我伸出手来,幻想上面还残留着当时的火热。
只可惜——
这些年里,当初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已密布了针眼和伤疤。
雪花落在我生了重重冻疮的手指上,迟迟才肯融化。
回到租住的小屋,陈伯母已热好稀粥,包了饺子等我回来。
她望向我身后,有些奇怪。
“书远呢,轮船又耽搁了?”
我下意识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
“如今书远将要回国,你们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热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我急不可耐地低头咬了一口。
苦咸的泪水滴入口中,难得吃到的肉馅也无了香气。
晚些时候,陈书远终于寻了过来,却带着许安安。
我为他们开了门。
一进来,许安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这样老旧的宅子,也是不多见了。”
她的睫毛浓密,脸颊因为天寒,被冻出浅浅的红色,更加楚楚动人。
我有些局促,但未能躲过她的目光。
许安安瞧着我,低声说:“书远同我说过你的出身。过去大宅院的手段,果真厉害,以为笼络了老太太,便真能得了人心?”
我本就不是多话的人,面对这样的恶语,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朝着陈书远投去求助的目光。
陈书远就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并不看我。
此时,陈伯母本来已经睡下,听闻陈书远来了,又迎了出来。
陈书远颇为欢喜,握住他母亲的双手。
“怎的这会才回来?”
陈书远垂下眸子,道:“轮船在东洋靠岸时耽搁了。”
陈伯母还要说话,陈书远轻轻揽过许安安,带到陈伯母面前。
“母亲,这位是许安安,我留洋的同学……”
陈伯母见着二人亲昵的举动,心下明白,登时冷下面孔,打断陈书远的话。
“这样晚了,请她回去吧。”
许安安脸上笑容凝固,她很是聪明,当下退让。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伯母了。”
陈伯母点头,态度冷淡。
陈伯母一直等到陈书远送了许安安回来。
她指着陈书远的鼻子,大骂他没有良心。
同时将我这些年里如何为了护她同家中翻脸,如何为了买药点灯熬油赶制绣品赚钱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你若要同那许安安好,便不要认我这个母亲!”
陈书远站在陈伯母面前,始终保持着眼观鼻的姿态。
这是他无声的抗拒。
当年,陈书远要出国研读机械学,我父亲便不大同意。
我家是满清遗族,对于国外的花花世界,始终无法完全认同。
父亲声称他若要走,婚事便做不得数。
他立在我家堂下,固执地求我父亲收回成命时,便是这幅光景。
他不肯舍弃我,也不肯舍弃学业。
我父亲终于被他说动。
现在想来,父亲实际是为了我好。
如今,陈书远不肯放弃的人,换成了许安安。
我和他的婚事,只怕终究还是不能作数了。
我瞧着陈书远的模样,到底难以狠下心来为难他。
“算了。”我轻轻拉着陈伯母的衣襟。
陈伯母流了满脸的泪,勒令陈书远去为已故的陈伯伯上香,罚他在牌位前跪满一个时辰。
我在灯下做针线,陈书远揉着腿走出来时,夜已经深了。
我一抬头,撞进了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里。
从前,他总是这般望着我。
流转的目光里,充满了情愫和温柔。
“工厂破产的事,你为何不在信中提及?”陈书远缓缓说。
我站起身,想要解释些什么。
慌乱间,针未曾收好,扎破了手指。
陈书远捏住我的手指,将血用力往外挤了挤。
“再受伤,便要像这样将脏血挤出,否则容易感染,知道么?”
纤长的手指带着温度,一直灼热到我心里。
他垂着眸子,神情严肃而认真。
他的模样和当初的少年逐渐重合,跨越时光,来到我面前。
我忽而觉得自己这双伤痕累累、红肿了一圈的手,着实不配和他这般亲密。
我下意识抽回手。
陈书远侧过头来看我,我们二人都如梦初醒。
“谢谢你照顾我母亲。”他说。
我张了张口,不晓得要说什么。
“但我怕是要辜负你了。”
我心中梗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低头,见他的手垂在身侧。
鬼使神差般,我又探出手去抓他的手。
我总觉得有些话,若是不说,便难再有机会。
“你若有为难的地方,不得不找许安安帮忙,大可同我说。”
我本想平静说出这番话。
但不知怎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下来。
有几滴砸在他漆黑的皮鞋上,颇为刺耳。
陈书远的呼吸滞了滞,反手抓紧了我的手。
他凑近了我,似乎想要为我擦去眼泪。
但中途又改了主意。
他将手搁在我肩头,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仿佛我是能撼动人心的怪物。
我往后退了一步,眼见着他逃离的背影。
几日后,陈书远将陈家宅子重金赎回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陆续有街坊登门闲话。
他们知晓我为陈书远守了六年,以为我守得云开见月明,纷纷向我道贺。
只有我心知肚明。
陈家破产,陈书远早已断了经济来源,出国花费甚巨。
他一个学生,如何能攒下巨额资产?
许安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不停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打听过许安安。
她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企业家,许氏家族家财万贯。
陈书远定然是借了许家的势。
陈家宅子的女主人或许是许安安,但必定不是我。
陈伯母知道我为难,借口自己身体不适,打发了这帮邻居。
因为许安安登门,她这几日也寝食难安,深觉对不起我。
“小慈,你放心,若陈书远不认你,我便不认他。我们娘俩过日子。”
她经历打击,身体向来不好。
我唯恐她难过伤身,连忙出言宽慰。
说话间,陈书远回来了。
陈伯母不欲理会他,转身回了内室。
我为他倒了杯热茶。
他将杯子攥在掌心,直到捧凉了,才开口。
“我想接母亲回宅子住。”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陈书远,他和以前的确不大一样了。
我并未搭话,将已经揉得有些皱的纸袋递给他。
“这是我给你买的围巾,本该你回国那日给你,未曾找到机会。”
陈书远并不接纸袋,抬眸紧紧看着我。
“我不会阻拦你带陈伯母过上更好的生活,陈伯母若不愿意,我可帮你劝她。”
我站起身,将纸袋缓缓塞进他手中。
温柔,却不容拒绝。
“自然,我也不会阻拦你去过更好的生活。”
说完,我缓缓走出门去。
陈书远手中的纸袋轰然坠地。
他三两步赶上我,用了极大的力气,拉住我的手腕。
“你总是如此,吃了亏也不晓得给自己做主。”
是啊,我总是如此。
初见陈书远那年,我不过五六岁的光景。
得了一朵罕见的牡丹花,被旁的小孩子抢了去。
那孩子将花瓣尽数扯下后还给了我。
我只晓得拿着光秃秃的花杆子哭,论谁问也不说话。
唯独陈书远看见了因果,为我出头。
后又让陈伯伯差了园丁过来,给我种了满园子的牡丹。
父亲很喜欢他,说他会心疼人。
我们的缘分也就此结下。
晓得给自己做主又有什么用呢?
失去了的,终归是失去了。
而今,他的点滴温柔,也终要交托给旁人。
我又算什么呢?
陈伯母的绝食坚持,陈书远几番苦求无果。
终于松了口,答应让我进门。
他同许安安是自由恋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无法许诺我更多。
但他同样不能枉顾自己母亲的生死。
腊月初十那日,我被一顶小轿接去陈宅,成了陈书远的妾。
我本也是世家嫡女,竟落得做妾下场。
陈伯母深觉对不起我,流了许多眼泪。
我心下木然。
从我为了陈书远抛弃一切的那一刻起。
留给我的选择,从来不多。
有家难回,名分成空。
除了嫁给陈书远做妾,我又能怎样?
当夜,陈书远受同学之邀,带着许安安赴宴。
独留我守着空房。
及至深夜,陈书远终于回来。
他心绪不佳,喝了许多酒。
我忽然不知如何面对他。
是我不肯放手,挟了陈伯母,才叫他这般为难。
他伸出手,微微发颤,搭在我的发丝上。
像抚摸一只猫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看着我的眼里,又是那般如水温柔。
他曾经爱过我,我从他眼里读出了此时的情愫。
他大抵将我错认成了许安安。
我忽而鼓起勇气,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字一顿。
“陈书远,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许安安。”
这句话勾起他的痛处,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不要提许安安!”
他将手落在我的肩头,忽然发力,按得我隐隐作痛。
我看着他,凉薄一笑。
他用力将我揉入怀里。
我双臂被缚,挣扎不过,索性狠狠咬在他手背上。
温热的血从我的唇齿间流淌下来。
陈书远仿佛毫无察觉。
他将微凉的脸颊贴着我的脖颈,蹭了蹭。
饱含了眷恋。
“小慈。”他叹息了一声。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颈间滴落。
我登时软了下来,侧过头去看他。
他顺势攫住了我的唇,将我推倒。
临到最后一刻,他忽而清醒过来。
我嘤咛一声,他看着我,停住了动作。
却仍然同我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
翌日清晨,我醒转过来。
陈书远并不在身侧。
我心中寂寥,穿戴整齐后,去给陈伯母敬茶。
今日起,便要改称她为母亲了。
路过园子时,正撞上许安安在朝陈书远撒气。
纳妾的事,许安安并不知晓。
我避无可避,已被许安安瞧见。
她冷笑一声,朝我走来。
“你们旧式女子,不是以做妾为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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