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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她是个老派的女人。
父母从小教导她,做女人要守规矩,要从一而终,要三从四德。
她小时裹了脚,嚷着疼,娘用香粉一层一层厚厚的洒在了裹脚布里,娘说,儿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娘的苦心了。
她疼的整夜都睡不着,双脚火辣辣的疼,像被热水混了辣椒面烫了似的。
她人太小了,裹了脚后又发了几天的高热,即便都这个样子了,她娘还是逼着她下地走路。
娘说,儿啊,你若不走路,等过几天定了型,以后走起路来就会变成弓着腰,丑死了。
她只觉得还不如让自己死了吧!
1.
太疼了,疼的她夜夜都在哭。
她想不明白,一贯爱她的爹娘,怎么就能这么狠心的对她呢?
人的成长就是在一次次的疼痛中蜕变着。
过了好久,脚不疼了,与之相反的是,她再也不能蹦跳了。
娘给她做了精美的鞋袜,放在成年人的手心上,显得是那么的娇小。
足尖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蜻蜓,只是没了翅膀。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天空飞过的鸟儿,有时会羡慕的感叹。
娘说,女人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男人。
娘教她,要谨小慎微,寡言少语,莫成为那些疯疯癫癫的野丫头!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听了娘的话,小小的脸上满是惆怅。
她有时候也会怀念,曾经可以肆意奔跑的日子。
可是,那份恣意,已经全部被她的爹娘亲手折断了。
她的脚出了名。
爹娘为此沾沾自喜,决定要提高女儿的彩礼。
城里的大户人家看中了她,有个穿着打扮很华丽的老太太,摸着她的手一遍遍的赞叹着,又仔细看了看她的那双小脚。
夸她是难得的好姑娘。
老太太说,城里的丫头疯起来没个边儿,娶妻娶德,太疯癫的不适合当老婆。
她一辈子也没去过城里,据说那里有很高的楼,还有洋人的教堂,路上的人多的像蚂蚁。
她有些害羞,低着头红着脸。
老太太更满意了。
下好定,她就这么被人相中了。
老太太是来给孙子相看的,出手又阔绰,爹娘看了那些东西,很是开心。
她望了望老太太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心里有些不舒坦。
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2.
她第一次进城,是因为夫家小少爷要退婚。
娘说,让她亲自去城里走一趟。
娘坚信,任何男人看了她的脚,都会疯狂的爱上她。
所以,她坐上了马车,一路摇晃着来到了城里。
城里的人真多啊!她小心翼翼的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到路上的人,有男有女。
原来女人也可以上街啊!
她这样感叹着。
她的到来,给夫家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阴霾。
小少爷大喊大叫,说这门婚事他不同意!
她就这么俏生生的站在门口,因着小脚支撑不住,她把手搭在了门框上,一身老式宽袖上衣,裙子加了十六条飘带,跟小少爷看起来像是两个时代的人。
反观小少爷,他穿着时兴的西装,剪短了头发,发型梳的锃亮,因着挣扎的太过,几缕碎发垂在了额前,倒显得他没那么成熟了。
更像个抗拒家长的熊孩子。
小少爷乍一见了她,眼睛里先是惊艳,却在看到那双小脚的时候,突然迸发出来了浓厚的不满。
“你们罔顾人伦!我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她一不能走,二不能跳,除了在家里念些酸诗,还会干什么?”
小少爷不满的怒吼着。
她眼眶里的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好像蛟人的眼泪,似乎能落地成珠。
小少爷看到她哭了,有一瞬间的愣怔,即便知道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不中听,却还是扭过头去不想辩解什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凭她哭成什么样呢!
小少爷这么想道。
老太太被他气病了,绑着抹额躺在雕花大床上,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安心。
“那个逆子!他再张狂,还能越过我去吗?都是你们惯的,让他留那劳什子的洋!我好好的孙子,成了如今这般洋不洋中不中的样子!”
老太太对着小少爷的父母骂着。
她低着头,刘海儿垂了下来,遮住了眼下的红肿。
3.
小少爷家很大,非常大,有一个非常外国式的白色大理石喷泉,上面有个雕刻的白色小人儿,没穿裤子,露着小jījī。
她头一回经过只觉得面上滚热,刚要移开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结果又一眼看到了一个没穿上衣的女人。
她看着那两个尖尖,脸“腾”的一下就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似的。
她是个小脚,走路原就不稳当,这下一个腿软,竟差点儿跪在地上。
得亏老太太派来接她的小丫头片刻不敢离开她身边,这才稳稳的扶住了她。
小丫头年纪比她还要小,却是个干惯了活儿的“老人”了,刚扶着她的胳膊,就觉得扑鼻的香味钻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似的。
小丫头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会觉得小少爷真的没眼光。
她就这么被强制留下来了。
爹妈感恩戴德,压根不提接她回去的话。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一连喝了三碗参汤,精神抖擞的说要跟孙子斗到底。
她觉得有些害臊。
未婚男女共住一起,与伦理不合。
老太太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是讲究新派吗?男的女的都搂在一块儿跳那洋舞,你又何必怕这怕那?有奶奶在,晾他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
老太太对她的喜爱,就像是找到了能跟新派的小少爷抗争的理由似的。
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工具人。
小少爷的爹妈没有插话的权利,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
其实小少爷的妈倒觉得,娶妻自然要娶一门门当户对的才好。
只是小少爷的爹是个愚孝的,老太太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小少爷的妈自然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小少爷的妈穿了一件旗袍,衩都要开到大腿了。
她头一回见到若隐若现的大腿,只觉得新奇。
小少爷的妈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腿上的皮肤这么光洁呢?
小少爷的妈笑了,拉过她来,送了她一双最流行的玻璃丝袜。
她摸着那滑溜溜凉丝丝的玻璃丝袜,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最终也没留下来。
她每天都要用头油梳头,一丝一丝的没有任何的凌乱,就连额前的刘海都是板板正正的。
宽大的袖子上绣着一朵又一朵的梅花。
这样老式的样子,也只有她跟老太太会穿。
脑后的发髻用一枚银簪簪了起来,简约大方。
她出门的时候,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
是小少爷。
4.
小少爷长得不差,高高的个子,皮肤也白,不像她爹那样粗糙干枯,对她也没有很差劲。
只是不多言语,见了她也只是点点头,目不斜视的走掉了。
她觉得有些失落。
小少爷的抗争,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效了。
两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又是那么个温柔贤惠的性子,即便小少爷再怎么厌恶这桩婚事,却也无法继续冷言冷语的对她。
一看到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少爷只觉得愧疚。
时间长了,两个人也有了短暂的交流。
她看书的时候,小少爷也新奇的凑过来,问她在看的是什么书?
她羞涩的说道:“列女传。”
小少爷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打压妇女意志的书本。
她涨红了脸,头一回跟他争辩,尽管是小小声的。
“女,女人活着,要有气节!”
小少爷难得见她还有情绪起伏这么大的时候,瞬间起了逗弄的心。
“小不点儿的人还讲究气节呢?”
她察觉到小少爷是在跟她玩闹,一时羞涩,索性转过身子去不理他了。
小少爷一脸悻悻然,悄没声的溜了。
她回过头来,看到小少爷离去的背影,偷偷的吐了吐舌头。
在这里住着,一切都是新鲜的。
小少爷偶尔会兴起吃吃洋餐。
她说自己是中国胃,怕是吃不惯那洋人的菜。
小少爷双眼含笑注视着她,她的脸立马就飞上了两片彩霞。
老太太觉得很满意,这不,闹来闹去,两个人逐渐熟悉了起来,再也不争锋相对了。
小少爷故意使坏,让厨子把煎了三分熟的牛排端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那肉里带着血的牛排,只觉得一股子恶心的感觉,胃里好像在翻江倒海。
可是小少爷正在看着她,她闭了闭眼,抖着手用银叉戳了一下那块牛排,鲜血瞬间就滋了出来。
小少爷一见了她惨白惨白的小脸,登时便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蠢,蠢蛋,哈哈,你果然是个听话的蠢蛋!”
小少爷捧腹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又羞又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
她觉得小少爷这样说她,很没有礼貌。
自古就是出嫁从夫,女子不可与丈夫顶嘴,否则就是犯了七出之罪。
所以,她只能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
小少爷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他把自己面前煎了全熟的牛排端给了她,又特别贴心的教她如何拿刀叉。
老太太又气又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指着这两个人道:“这猴儿!成天捉弄他媳妇儿,瞧瞧,这会儿子又上赶着教人家怎么吃牛排,这乱七八糟的刀叉看得我头晕,快快给我拿筷子来!”
早就有小丫头给老太太把牛排剪碎,老太太拿了筷子吃了几口,撇撇嘴,说不如爆炒牛柳好吃。
她的小脸依旧通红。
小少爷双手环在她的身前,手把手教她怎么切牛排,她只觉得小少爷的手温温热热的,像是夏天家里那张宽大的蒲扇,能包裹住她的整张小手。
小少爷也是心神荡漾,他只是出于礼貌想要教她,不想看到她成天像个老太太一样,她应当是活泼的,乐观的,像那些大家小姐一样骄纵,而不是这样乖巧听话,浑身暮气。
新派杰特曼就该对女士彬彬有礼,不知道为什么,小少爷一对上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种想要逗弄她的想法。
就比如此时此刻,他紧紧的包裹着她的小手,鼻息间闻到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不是香水的味道,有一种小时候童年的记忆。
小少爷突然觉得,他不想放开自己的手了。
5.
外头乱糟糟的,听说,有学生游街示威,警察抓了几个领头的,学校方面正在努力交涉想要保住几个学生。
她觉得心里很慌,小少爷一直说要打仗了,虽然她没有经历过战争,却也知道,万一真打起来,像她这样裹了小脚的女人,是跑不远的。
那些洋鬼子红毛绿眼睛,长得像地狱里的恶鬼。
小少爷听了她的担忧,又是一顿惊天动地的笑。
小少爷笑够了,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头。
他告诉她,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她懵里懵懂的听着,满脑子都是小少爷。
尽管外头正乱着,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
越是有钱有权的,越不在乎这些事。
小少爷家要举办舞会,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出席。
况且,舞会啊……
她捧着一本书,怔怔的看着门上的雕花出神。
小少爷家是一幢二层洋楼,一楼弄成了时兴的新式装修,到处都是白色金色的浮雕,地板铺的也是华丽的大理石,一块一块都能照出人的影子。
楼梯的扶手光洁细腻,做成了环绕式。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喧闹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来的大概很不是时候。
心里有些闷闷的,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
她依旧穿着自己带来的衣裳,宽大的袖口,宽大的裤腿,隐隐约约遮挡住了她的那双小脚。
三寸金莲的红色绣鞋,忽隐忽现。
她的眼眶里蓄着泪,有一种被剥光了丢在人堆里的羞耻感。
恰在这个时候,一身西装拄着文明棍的小少爷突然对她伸出了手:“来,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们。”
她的心头松弛了下来。
小少爷的妈只说让她参加,别一个人闷在房里,老太太年龄大了不愿意参与这样的交际,却也同意让她多见见人。
她心中打鼓,实在是不想穿小少爷的妈给她准备的旗袍。
那些衩,都快开到她的胸口了。
却不想,在一群穿了洋装的人群里,属她最让人瞩目。
这样老旧的衣裳,不仅没人再穿,相反,连绣花这样的手艺,也已经很少有大家闺秀再去学习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浅杏色绣素色蝴蝶的花纹,蝴蝶翅膀让她用几根略微彩色的丝线巧妙的绣了几针,既不显得过于素净,又不会因为蝴蝶的花样而凌乱。
有个穿着洋装头上还带着夸张面纱礼帽的小姐突然一把掀开了她的裤腿。
那位小姐捂着嘴巴,尖着嗓子叫道:“你们快看!她是小脚!”
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了她的脚。
她本还在安静的听着小少爷的介绍,或者微笑着点点头,却不防被人一下子将自己的双脚暴露了出来。
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位小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声音尖锐,仿佛被鱼刺划破的喉咙。
其他几位小姐少爷也围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着,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她低着头,难堪极了。
她想跑,可是小脚又跑不远。
她求救的看向被挤出去的小丫鬟,却对上了一双愤怒的眸子。
“你们这样真的礼貌吗?”
小少爷的脸上带着薄怒,这群人都是跟他家境一致的同窗好友,大家一起留过洋,学过洋文,喝过洋墨水,可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杰特曼的人,如今都像是八卦嗑瓜子的地头老太太们。
小少爷本以为搞这种派对会让她觉得开心,拉她加入进来也好让她明白,新时代的女性都是如何的自由奔放。
可没想到的是,失算了。
他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心中有一股子莫名的愤恨与烦躁。
他想要抱紧她,想要亲吻她失了血色的小嘴,想要安抚她那颗被惊起波澜的心房。
6.
引起这一切的那位小姐依旧没觉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捂着嘴笑的眉眼弯弯:“我们只是好奇,好奇她的小脚罢了,你又何必如此慌张?”
小少爷终于知道,他心里头的这股邪火是因为什么了。
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她努力想要融入进来。
她平时见了生人都像惊慌失措的兔子。
她绣花的时候侧脸虔诚的像是一位游吟诗人。
她的脸上,原本是有光的。
她的世界就这么大,是他,硬逼着她跨出那一步。
却没想过,她的翅膀早就被剪断了。
而那群人,却在耻笑她残破的羽翼。
小少爷心头一片荒凉。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怕她会哭泣。
那些眼泪,像珍珠一样重重的砸在他的心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你不能因为自己留过洋就忘了自己的根,裹脚是她的错吗?不,是时代的错!你们不该如此议论一位年轻女士的脚,这样的议论,在哪个时代都是被人所不齿的!咱们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也不能忘了该如何尊重她人!”
小少爷不冷不热的反击了回去,那位小姐跺跺脚,涂成红唇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也始终找不到其他理由来反驳。
小少爷牵着她的手,强硬的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像是洋人书里描写过的骑士。
她的手搭在柔软的布料上,心也一下子软的一塌糊涂。
她的睫毛抖了几下,好像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都抖回去了。
仰起头来,她对着小少爷抿着嘴笑了起来。
不远处,一道亮光闪过,小少爷和她同时转了头,这才发现,有好事的人将这一幕拍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拍照,在家的时候,听老人说,照片里的人都是魂,人不能拍照,拍了照,魂就印在照片里了。
她有些害怕,往小少爷那边凑了凑,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小少爷以为她怕那道亮光,只好安慰她说那是相机上的灯。
“不,不是的,据说,拍了照片,人就没有魂了。”
她扁着嘴,声音哭唧唧的。
小少爷听着她这样软糯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这都是骗你的,家里到处都是我的照片,难道全都是我的魂?”
小少爷一扫方才的阴霾,笑眯眯的对她解释着。
她环顾四周,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才小小的松了口气。
7.
小少爷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
他见识过大洋彼岸的生活,用过刀叉,学过洋文,会跟洋鬼子坦然的交流。
不像她,头一回看到外国人,浑身上下不自在,后背粘了一层薄汗,紧张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那位洋鬼子叫什么皮特,名字奇奇怪怪的,上来就要啃她的手背。
她吓坏了,泪花立马从眼角飞了出来。
还好小少爷及时赶到,把她的手从洋鬼子嘴下抢救了出来。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小少爷,下巴都在颤抖。
小少爷用鸟语跟那位洋鬼子交谈了一番后,洋鬼子耸了耸肩,用不标准的发音跟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缩在小少爷身后,俏生生的小脸上满是瑟缩。
外国人太可怕了,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张着嘴就要啃人家手背。
她的手指很细,一根一根的揪住小少爷的衣角。
小少爷好不容易才让她放松了下来。
他告诉她,这是洋人的礼节,杰特曼男士对待女士的一种亲切的方式。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依旧是委委屈屈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我已经要嫁人了,哪一寸都不能让别人碰!”
她看起来瘦弱又娇小,可是骨子里的倔强还是让小少爷感到了丝丝触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没经过大脑突然脱口而出一句:“那我也这样吻过别的女人的手背,又该如何?”
说完这句话,小少爷期待着看着她。
她抬起眼来,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抖碎了满床的星河。
也抖进了小少爷的心里。
他后悔了,后悔告诉她这样的事情。
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翻涌而出。
小少爷头一回察觉到,自己会为了另一个人流泪而感到心疼。
他抬起手来,想要擦掉那些烦人的泪水。
不想她却倔强的转过身去,带着那些让他心疼的眼泪,一步一步的离他远去。
她是小脚,走起路来身姿摇曳,像古代所说的弱柳扶风。
可小少爷偏偏想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该被困在四方的天地里一辈子。
8.
老太太知道两个孩子闹了矛盾,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避开对方的目光,又别别扭扭的,老太太是个老人精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小少爷被老太太喊到了屋子里,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少爷支支吾吾,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太太叹息一声,如何不知道小少爷在别扭什么?
“混账的小子,你以为她是那群疯丫头?见了洋鬼子恨不能扑上去又是跳舞又是搂腰?我们裹了脚的女人,最忌讳旁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这是千百年老祖宗给女人定下的规矩,你想给她放足?想让她也自由自在?天真!”
老太太用龙头拐杖重重的杵了杵地,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的孙子。
小少爷这才知道,原来裹脚也有这么多的道道。
原来看起来小巧尖细的脚,竟然布满了女子的血与泪。
在女孩子还小的时候,家里经验丰富的女性会给她们进行裹脚。
正常人的脚趾是舒展的,是排列起来的,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跳。
但是裹了脚的女人却不行。
她们的脚已经变形,四根脚趾窝在了脚掌下,脚背高高的拱起,像是一道骨头做的桥梁,只剩下大拇指维持着原样,所以才会显现成尖尖的形状。
小少爷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尝试着把自己的脚趾别在脚掌下,还没等站起来把全身的重量压下去却痛到哀嚎出声。
而她每一天每一步,都走的如此艰难。
小少爷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想起那天的小姐像看了西洋镜一样新奇指着她的脚。
他想起她对于脚的忌讳。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比如,一开始,他是那么的厌恶她有一双小脚。
即便如今他已经接受了她,可小少爷的朋友们难免还是要忍不住调侃几句。
她的脚不能穿漂亮的高跟鞋,只能穿柔软的绣鞋。
她不能穿那些繁琐的洋装,洋装的裙子都在脚踝以上,她没有合适的鞋子。
可笑小少爷还想着给她放足,还是老太太告诉他,女人放足后,比缠足还要痛苦。
“所以缠足的女人,听话,乖巧,从一而终,绝对不会三心二意。”
老太太得意的对他说道。
可是小少爷要的不是一个因为缠了足就变得听话乖巧的女人。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9.
小少爷出去了。
听说,是出去跳舞了。
她还在房中绣花,听了下人们的议论,一根针突然扎在了手指上,血珠子冒了出来,滴在了桌子上。
她觉得自己有些难过。
继上回洋鬼子事件之后,小少爷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躲着她。
她又不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最多生几回闷气罢了。
她想家了。
虽然在家里她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毕竟是自己的家。
给爹娘写了几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
即便她想自己回去都不行。
因为小脚。
不等走出门口,她就会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更别提自己去租马车了。
麻木的把手指含在了嘴里,她的脑海中全是小少爷搂着别的女人,跟她们翩翩起舞。
她又想哭了。
环顾四周心茫然,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无根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少爷回来了。
他醉醺醺的吵着,嚷着,浑身酒气。
又撞倒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她坐在房中都能听到。
小少爷的妈出来骂他,不让他吵醒老太太。
小少爷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她一颗心都要飞过去了,竖起耳朵来想要听个仔细,却始终都是模模糊糊的。
过了一会儿,声音逐渐的小了,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空荡荡的。
寂寞如同一张无形的大手包裹住她。
她苦笑一声后,自己动手把头发放开,梳顺。
娘以前总爱说,她的头发又柔又顺,像是上好的绸缎。
梳着梳着,她就开始怀念起小时候的风光。
没等她怀念多久,她的房门被踢开了。
小少爷双眼赤红,胸口的扣子都开了,锁骨和胸膛裸露着。
看着这样的小少爷,她拿梳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有人过来拉扯着小少爷,反被他推了出去。
他转过身,闩上了房门。
门闩“吧嗒”一声,她就跟着哆嗦了一下。
小少爷看到了不施粉黛长发披肩的她,瞬间就醒了酒。
那张脸像是剥了壳的鸭蛋,细嫩柔滑。
那双眼睛,像是一潭碧水,清澈明亮。
那张小嘴,又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正等着他去采摘。
说不清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小少爷知道自己现在很清醒。
他看着她,咽了口口水。
像是饿急了的狼。
10.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的怀里了。
那样瘦小,那样单薄,却那样隐忍。
他暴躁的碾压着她的双唇,吸取着她的芬芳。
她挣扎着,抗拒着,却反被他将手高高的推到了头顶。
小少爷身上的男性气息侵蚀着她,她心跳加速,只觉得本来早就熄灭了的火焰,似乎正在燃烧她的全身。
她“呜呜”的挣扎着,却始终敌不过小少爷。
他的唇冰凉,带着酒气,舌尖像带着钩子一样,钩住了她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要窒息了,小少爷才放开了她。
难得的她没有哭,只是瞪着大眼睛气喘吁吁的看着他。
小少爷用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占便宜没个够,又狠狠的啄了她一口,亲的她身子往后一仰,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还好小少爷眼疾手快用大掌撑住了她的后脑勺。
她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狠狠的。
小少爷捂着自己的脸,虽然火辣辣的疼,却满足的笑了。
“你爱我。”
小少爷薄唇轻吐,寥寥数语就可以让她那颗本就乱了的心又是一阵狂跳。
“你刚刚没有咬我的舌头。”
小少爷坏笑着勾起了唇角,像是偷到了糖吃的孩子。
她又羞又气又急,她让他滚出去。
小少爷偏不,像个无赖,霸占了她的床。
“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不,不,不行的!”
她脑补了一大堆少儿不宜的画面,紧张的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领,满面通红。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你想的难以入眠,所以,你陪我睡,不要再让我跟你梦里相见。”
小少爷的话像带着魔力一般吸引着她。
明知道这样不合规矩,明知道这样为人所不齿。
可她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刚挨到床边,就被小少爷一把扯了过去。
她惊呼一声,没等开口就被小少爷一把捂住了嘴。
“别喊,我会忍不住的。”
他轻笑着在她的耳边低语,果真吓得她老老实实的再也不敢乱动。
两个人紧紧的贴合在一起,似乎难舍难分。
良久,久到她以为小少爷已经睡了,刚想动一下,却听小少爷在她耳边低语:“我在做一件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情。”
“我不会再让未来的女人跟你一样受苦,我要让我们国家的女人都能健健康康的走路。”
“让我们的人民再也不受剥削和压迫。”
11.
小少爷和父母大吵一架。
没人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对此噤若寒蝉。
她也不打听,只老老实实的绣花,看书,偶尔也会听到上方传来的轰鸣声。
那是飞机的声音。
她很怕,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小少爷被关起来了。
他绝食,不吃不喝,熬的嘴唇都干裂了。
晚上,她偷偷溜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着小脚提着那么重的食盒挪过来的。
小少爷趴在门缝上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她的额上有汗珠,正隐隐地反光,在黑夜中有种特殊的美感。
“你怎么来了?”
小少爷小声的问道,仿佛生怕自己会吓到她一样。
她气喘吁吁的把食盒放在了地上,看了看高高的窗户,又看了看自己细细的两条胳膊,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举不起来?”
小少爷看着这样为自己担心的人,被父亲关起来的那些愤慨与不满暂时都消失了。
他呵呵一笑,眉目间满是柔情。
“傻丫头,那食盒是实木做的,你能提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说着,他把白皙的手掌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捏了捏她带着汗渍的脸。
她咬着唇,眼眶又开始泛红。
她是个眼窝浅的,动不动就会流眼泪。
“别哭,本来就丑,一哭更丑。”
小少爷故意调侃她。
她倔强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赌气的把一块糕点从门缝丢了进去。
像喂狗似的。
小少爷低头看着脚边的糕点,哭笑不得。
不多会儿,身边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两天没有吃喝的小少爷,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快吃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饿着自己就是不孝父母,您若是有个好歹,让老太太怎么活?”
她语气淡淡的,可是小少爷却听进去了。
“我小时裹脚,疼的整夜睡不好,都不敢跟父母闹腾,您虽然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却也不能扔了孝道。”
她嘴唇微动,声音像是一道细细的黄鹂正在鸣叫,婉转动听。
小少爷没有说什么,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块糕点,和着泪咽了下去。
第二天,小少爷更有力气了,他砸门,说要让她来陪自己。
小少爷的父母乐得如此,只要小少爷不出门捣乱,他在家里头想干嘛就干嘛!
基于此,小少爷的爹妈快马加鞭去乡下,要跟她的父母商议一下婚期。
说不定,早早有了孩子,小少爷就能多一份牵挂。
这一切,两个人都还被蒙在鼓里。
小少爷拿了很多读书时的课本,他很认真的要教她洋文。
她有着慌乱,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我不行的。”
她摆着手,像那台黄铜风扇似的,也总是用各种荒唐的理由来搪塞他。
小少爷犯了驴脾气,一回回的把她从绣架旁揪了过来,强制性的摁在了课桌前。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古代封建时代为了桎梏女性的谬论!外国的女皇帝哪个不是德才兼备?学!从今儿起,你就给我往死里学!”
小少爷恶狠狠的说道。
她拿起书本来,看着上面的洋字码,一个头有两个大。
她想流眼泪,小少爷就恐吓她,要把她的绣架都砸了,还有她房里的那一堆什么烈女传女训女则之类的古董都给撕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根子”,她只能哭哭啼啼的妥协了。
渐渐的,她也学出了滋味。
原来洋字码也不难学,原来钢笔也不难用。
她跟小少爷一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乐此不彼。
两个人偶尔互相对视一眼,满满的都是窃喜。
可是这样快乐的时光终究还是破灭了。
乡下沦陷了。
她的父母死于飞机和大炮的轮番轰炸,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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