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看面前那位高高在上的天神，回头，便是长阶九百九十节，节节是血。

我莫名觉得自己可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不过是个不足道的小神，擅自闯入帝君秘境，已是死罪，妄想续帝君情根，更是罪无可恕，今跪天阶，断尘念，原本就是我该得的。”

「一」

再次睁眼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轻迷谷。周围都是熟悉的摆设，熟悉的空气，无论是什么，都比在九重天上的要好太多太多

我想起过去种种，想须臾数年里，我这么认真的爱慕着帝君，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一个擅闯秘境的罪名，罚跪天阶九百九十节。

我是长在轻迷谷的槐树，是掌管植物生长的神，而我所爱慕之人，是上古时期生于混沌的清明帝君

我渡五千年大限的时候，他曾专门来轻迷谷护过我。因为我是这世间最难得的灵木，以我为柴，可铸开天辟地之剑。所以我每渡一次大限，六界便对我虎视眈眈，以至于九重天每次都派人来护着。灵木生长尤其不易，整个漫长的神界历史上，我是唯一一棵渡过五千年大限的树了。

可我却并没有因此而守本分，初见清明帝君时我便动了凡心，我以报恩之名出入清明殿，为的也不过是想多见帝君几面，他一开始总是冷漠的懒得理我，后面见我见的多了，慢慢也会同我讲话。

我知帝君将迎来万年大限，于是我闯他秘境，以我护心血替他巩固神根。

原本我想着偷偷进行，毕竟帝君临近大限，修为却愈发不稳，我怕，我生怕他撑不过去。而我也有私心，因为五千年神木的护心血，可助万事万物重塑根骨，于是我趁他还对我毫无防备，给他下了药，妄想为他续情根。

而后来我的下场也显而易见，他半途苏醒，我计划破灭，成为了整个九重天最大的笑话。

我挣扎的从软榻上爬起来，跪天阶带来的疼痛让我举步维艰，我终于也算彻底认清了我自己虚无的爱恋。

有人闯了轻迷谷到了我的大殿前，是守着清明殿的渊崎仙君。

在此时重见旧人，我不知作何反应。我仍旧记得那日清明帝君把我赶出秘境时的样子，他指责我不该对他动凡心，他说我不过是个五千年的木头，没资格，也不配替他固仙根。

他说他如此信任我，我们不该闹得这么难堪。

他从不爱我，也不喜欢我。

“槐序？”渊崎仙君唤醒了我再次游离的思绪，我才发现我失神间，竟又是红了眼眶。

“仙君到访，所谓何事？”我稳稳的坐回主位，等着渊崎的下文。

“来不及细说，你已昏睡月余，今日是冥府九幽花五千年大限，如今帝君闭关，整个九重天唯你可阻，若是九幽花渡了五千年大限，这六界势必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槐序！天帝命我来寻你……”渊崎说的是那样急切，我还没有听完，便施法离开。

整个六界不过万年历史，活得长地位高，当首是帝君，其次就是我与九幽花。原本还有很多神，多数都泯灭在千百年的神魔大战中，成为了这世间难得的养分。

九幽花本体是冥界灵花，他方圆十里内，冥界不死不灭，渡五千年大限后，可以燃烧修为为本，赋予死士永生之力，六界不限。

我赶到之时，已是混战一片。

我四处寻九幽花的身影，却不料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清明帝君。

我飘然落在他身旁，他没有偏头看一眼，也知道是我。

“怎么不好好养伤？”清明帝君蹙着眉，显然是不悦的。

“早知你在，我便不会来。”我的话疏离又淡漠，刚说完，我便留意到他越皱越深的眉。

“我原在闭关，感应到了九幽之劫。”清明抬手化剑，很快破开一条血路，他像往常一样同我讲话，我却不想再听了。

我试图感应九幽的气息，可太过于薄弱了，几乎接近幻灭！

“不对，”我心里暗道不好，可我与帝君，已经深入冥军的包围圈，与此同时，我还看见了不少老熟人，魔界魔君，妖界妖后，以及九幽。

“是合围！”我立马运转周身仙力，堪堪击退不停进攻的魔君与妖后，视线却落在了九幽身上。

“本座本以为只你一人会来，到不料还多来了一个清明帝君。”九幽的声音淡淡，听起来倒有几分兴致缺缺的意味

我翻了个白眼，“怎么，你还觉得就凭你们这些人，就能留下我？”

“留不留得下，打过便知。”九幽飞身到我面前，转手化剑凌空刺来，我倒退几步避开，我见帝君想替我拦下，却被妖后与魔君打断。

我与九幽同为灵植，本身便能互相感应。可几番缠斗之下，我愈发感知不到九幽的气息。

我默念仙咒，顿时四周树木疯长，隔开我与九幽的距离，“九幽？”

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他的名字。

“我感知不到你了。”

九幽却突然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抬手间，我生长的树木便开出一朵又一朵的九幽花，“槐序，你把护心血分出去，你便不是一株完整的灵植，自然无法感知本尊。”

九幽凝视着我，像是怒我不争。

而失去半数护心血的我，自然而然不是九幽的对手，他施法结印，我便被困在九幽花阵中，动弹不得。

帝君发现了我落于下风，重伤两人后便朝这边赶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九幽的剑堪堪抵在我的喉咙

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我献护心血，跪天阶，早已传遍六界。而帝君闭关，九幽渡劫，这是九幽替冥界魔界妖界除掉我的好时机，如此，又为他们攻上九重天多了胜算

“九幽！”清明帝君清冷的话里带了几分愠怒，他剑尖直指九幽，视线却不舍得落给我。

“清明，不知槐序的一条命，值不值你秘境的万年雪莲？”九幽洋洋自得的看着他，剑锋离我喉咙不过分寸。

我也看着帝君，认定了他会救我。万年雪莲珍贵，是伴随着帝君而生的宝物，与我的护心血有一样的效果。原来，九幽还没有渡过五千年大限。

可我却看到他薄唇轻启，淡然的说，“不值。”

“什么？”九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清明帝君，你可想好了，今日若我得不到万年雪莲，我便拿槐序剩下半数护心血护我渡天劫。”

清明这才舍得看向我，他看着我眼底的失望，却利落的收回了剑，他又看了眼九幽，“她已不足半数护心血，其余剩下，你们如何，与我无关。”

“清明！”

我见他转身要走，才不可置信的喊他的名字。

“我与你百年情谊，难道还比不上一朵万年雪莲吗！我的命在你看来，就这么不重要吗？”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朝他吼出声，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见他停了脚步，连头都懒得回，只道一句，“对不起。”

“清明帝君！”我拼命挣扎，也挣脱不了九幽花，“你身上还留着我的护心血，你怎的忍心！怎的忍心置我于不顾！”

“护心血一事，是你一厢情愿，如今这等下场，是你咎由自取。”清明帝君这才回头看我，白皙的脸上依旧像往常一样清冷而面无表情，“你我都明白，神界不能也不会替九幽渡这个劫，我也不会拿出万年雪莲。”

他抬步走进虚无里，仍旧是无人敢拦的清明帝君。

而我，不过是他漫长岁月里扰他清宁的一颗槐树，可能转眼便忘了，确实不值他那株万年雪莲。

我如是想着，早已泪流满面。

我用尽仙法挣脱九幽花阵，却因力竭而奄奄一息。我只觉昏天地暗，仅剩的一点意识里，我听见九幽的叹息，他问我，“这又是何必？”

我在一处泉眼里醒来，周遭是昏暗的泛着青光的天，我认识这，这是冥府泉眼，九幽的住处。

在我漫长的五千岁月里，我与九幽也曾是很好的好友。只是后来，渡的天劫多了，身上的责任也多了。我守我的神界，他守他的冥府。

我们从两小无猜，沦为各自庇佑一方的灵植。

我抬手扶额，看着九幽坐在泉眼边悠然自得的喝着茶。

“怎么不取我护心血，还给我疗伤？”我没好气的瞧着他，却安稳的继续泡在泉眼里。冥府泉眼是六界闻名的疗伤圣地，泡上个半时辰，可疗致死之伤。不过这泉眼在九幽花府上，外人只能道，却来不了。

九幽瞪了我一眼，多少带着几分不屑，“谁要你那点血，都不够我撑过第一道劫。”

“你也是，又不是不知那帝君有的是宝，还上赶着牺牲自己，这下好了，自己被帝君牺牲给我渡劫了。”九幽说着，又喝了口茶。

他抬眼看见我陡然失落的脸色，又不知从哪儿变了个玩意给我，我瞧着，像是人间的糖葫芦。幼时我常与九幽下人界玩，最爱就是这甜口玩意。

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吃着糖葫芦，莫名又还是想哭。之前吃只觉得甜，如今吃着，到只有又苦又涩。

我一口一口吃，这么多甜的，都塞不住我心里的苦。

九幽朝我走来，蹲在泉眼边陪着我，抬手仔细替我擦干眼泪，“想哭就大声点哭，这里不是九重天，没有人敢笑话你。”

我听着，委屈瞪的一下加满，再也忍不住爆发。

我不管不顾的扑到九幽怀里，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一下发泄出来，整个安静的泉眼，唯独剩下我的哭喊，我不停的骂着清明帝君，我骂他冷漠无情，骂他麻木不仁，骂他不通人情，骂他感受不到我这样深沉的爱。

九幽也由着我骂，他是这样认真的搂着我，好像是要把补偿我这千百年所受的委屈。

哭完之后心情又好转了一点，我毕竟是神，在我漫长的岁月里，我总不能只为一段虚无的感情而难过。

我就这样大摇大摆的住在了冥府，对外，便是九幽要取我护心血囚禁我，对内，我在整个冥府畅通无阻。

今日九幽闭关，我便一个人百无聊赖的闲逛。走过冥府很多很多地方，才发现原来我与九幽，也有很多美好快乐的回忆。在我最无忧无虑的那些年岁里，我与九幽爬树打鸟，整蛊长辈，偷溜下界，干什么都是恣意的。后来过了千年大限，冥王离世，九幽继位。我们就少了往来。我开始认清了自己身为神木的责任，安稳的守着神界，守着轻迷谷。

原来，在蹉跎岁月里，我与九幽，竟是越走越远。

我如是想着，便走到了九幽府邸。

我在门外，见九幽正与一女子说着话，像是在争辩什么，我听得不真切。刚好我走进去，看见九幽似是气急攻心，猛的喷出一口血，整个人也是堪堪站稳，似是极虚弱般，大殿上的女子急红了眼眶，她忙上前，却被九幽喝止，“此事不许再提。”

女子不甘的看着他，良久都没有讲话。转身的时候，才与我打了照面。我见她瞧我的眼神里，有意外有错愕，还有一丝愤愤不平。我也不懂，我与她素不相识。

我快步走到九幽面前，施法结印护住九幽心脉，我试图探知九幽大限，却是徒劳无功。

我们这样年纪的神，越是到了千年大限，周身的神脉，仙力都会变得紊乱不稳定，而越随着大限的到来，这样的境况就愈明显。我是这样，九幽是这样，帝君也是这样。因为，度过大限，才能继续存活。度不过，就是湮灭。

九幽的五千年大限将至，我看他如今这样的状态，心里的担心愈发浓重。

“九幽？”我轻声唤他的名字，“此番渡劫，你有几成把握？”

九幽抬眸看我，很浅的笑了一下，像往常一样吊儿郎当的，“怎的，现在知道关心我渡劫啦？我原是以为你只记得那位帝君。”

我懒得理他的玩笑，再次伸手覆上他的脉搏，试图探知他的劫数。我的手却被他冰冷的手握住，“放心，死不了这么快。更何况，你这老槐树都能渡过，我可是冥界第一九幽花”

“能坚持到十五吗？”我是这样认真的问他。

九幽一下子也有些怔愣，我忽然意识到，十五月圆夜，应该就是九幽的劫日。

而这个月十五，刚好是帝君巡视必罗海的日子。必罗海是关押罪神的地方，那里不止有犯罪的仙，神，魔，也有步入歧途怨念深重的鬼。这些人都封印在必罗海，需要帝君每月十五便加固一次封印，避免他们出来霍乱六界。

而十五，就是我为九幽偷万年雪莲的好时机。

见我沉默这么久，九幽便猜到了我的盘算，他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神，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槐序，不要去冒险。”

我朝九幽笑笑，“我信你，能渡过这个劫。我答应你，不回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