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了迷香的身子昏昏沉沉，唯有意识清醒，我能感觉到宋铮抱着我往风口处走，只是使不出力气阻止。

　　宋铮在池子边停下，然后毫不犹豫将我扔进水池，湿冷顺着骨头一个劲往我身子里蹿，连带迷香的效果都减淡了许多，我想呼救，一张嘴，腐腥的水直往里钻。

　　宋铮冷眼看着我在水里浮沉，眼中布满阴霾，在月色的映衬下，像索命的厉鬼，露出青面獠牙。

　　“只有你没了，我的锦瑟才会回来，要怪就怪你不该占了她的身子，让她无家可归!”

　　2

　　宋铮是我的未婚夫，而明天，本该是我与他大婚的日子。

　　至于他口中的那个锦瑟，是一缕异界孤魂。

　　三个月前，我意外落水，锦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进了我身子，我被迫离体，像个游魂一样飘在她身边，看着她用我的身份，做出一系列离经叛道的事。

　　所以，不是我侵占了锦瑟的躯体，是她强用了我的身躯。

　　一个月前锦瑟被人推进池子，一股力量拉扯着我回来，我终于结束了那两个月不人不鬼的模样。

　　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身体，我拿回自己的躯体，在宋铮这，竟成了我的错，是我让他的锦瑟回不来了。

　　3

　　身上渐渐使不出力气，我撑不住了，只能由着身子下沉，大概，我真的要死了，或者，再次醒过来，我又会变成之前的游魂状。

　　到底是不甘心啊，我努力睁着眼睛，不想给锦瑟回来的机会，映入眼帘的，是一向与我不对付的扶光，破水而入，舍弃记忆里高傲的模样，费力在池水里潜游，揽着我的腰肢，奋力往水岸上划。

　　他救我时，脸上的焦急之色竟是隐藏都隐藏不了。

　　醒来后，我还在自己身躯里，府上人跑前跑后的忙碌，宋铮什么解释都没有，他大概是笃定我非他不可，觉得我还会委曲求全。

　　他猜错了，我不想嫁给他了。

　　我吩咐府上把大红的装扮都撤下来，然后命人去宋府告知一声，周家的小郡主不嫁了。

　　小郡主娇纵任性惯了，这般突然的退婚不嫁，竟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

　　我这般动作惹恼了宋铮，他命人大肆渲染我与扶光之间种种，说我意外落水，又被扶光救起，那时两人衣衫尽湿，后又搂搂抱抱，已是失了清白。

　　他说宋家家风清廉，听闻此事，家中祖母以死相逼，绝不许我进门，他不能背弃孝道，罔顾祖母性命执意娶我，一番颠倒黑白，倒是把他讲述成了至孝之人。

　　我问宋铮，为什么？

　　害我落水的人是你，扶光救人心切，才有了与我的碰触，为什么你还能这般理直气壮。

　　“为什么，郡主这话可真是好笑，我为什么这么做，郡主心知肚明不是吗？”

　　心知肚明？

　　大概吧，不外乎是为了锦瑟罢了，挺可笑的！

　　可宋铮啊，我对你的爱，还没有伟大到愿意献出我的身体，让锦瑟鸠占鹊巢，成全你们。

　　看着宋铮这般，我忽然厌了，我是舍不得那些过往，不是离不开他宋铮。

　　现在的宋铮，让我半分留恋的心思都生不出。

　　我对宋铮的感情，始于他救我出水，终于他推我下水，缘起缘灭，就像一场因果。

　　现在，我清醒了。

　　因为宋铮对我落水后被扶光救起一事的大肆渲染，我的声誉多少受了影响。

　　我本以为我的婚事可以缓几年，结果圣上突然赐婚我与七皇子。

　　我还没有主动约见扶光，扶光来府里下聘的那天，竟主动过来了。

　　扶光过来时，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在看到敞开的窗子后，蹙眉将其关上，然后又褪下身上的披风，仔仔细细系在我身上，“刚落了水，仔细身子骨。”

　　4

　　我与扶光本该是互相看不顺眼才是，所以扶光眼里柔柔的光亮，让我觉得有些荒唐。

　　就因为一纸赐婚，他便能放下以往芥蒂，这般平和的待我吗？

　　我习惯直来直往，这次也是，所以我问他。

　　“是因为赐婚吗？”

　　扶光眼里有些茫然，我盯着自己身上的披风，又一次问他，“是因为赐婚，你才对我这般？”

　　扶光愣了愣，良久，才轻笑一声，“可是不愿嫁我？”

　　愿意吗，我不知道，圣旨赐下来的那一刻，对嫁给扶光，我没有多少抗拒，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平和的就接受了要嫁给扶光的结果。

　　可扶光呢，他为什么会愿意娶我，因为救了我，因为坏了我闺誉，要对我负责，便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这对扶光，并不公平。

　　“若这赐婚，让你为难了，我可以进宫求圣上收回成命，若非你救我，也不必沾了这趟浑水。”

　　说到底，是我让他难做了，我不该恩将仇报。

　　扶光闻言，轻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整个人都舒展开了，可惜，我很少见他笑，今儿倒是不知怎么了，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一个劲的笑着。

　　“娶你怎么就是为难了，谁不知道，七皇子失宠多年，静姝，其实是我在拖累你。”

　　是了，扶光是七皇子，但众所周知，七皇子早已失宠，至于原因，大概是那张过于招人的脸吧。

　　我偏头看了眼离我很近的人，扶光长得很好看，不然也不会一趟出门能惹来京中少女掷果盈车，凡有他在，女眷必然争相斗艳。

　　但这般容颜，却犯了帝王禁忌，

　　盛宠的贵妃病逝，扶光因长了肖似贵妃的脸，被帝王厌弃。

　　帝王的喜恶，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他会因为这张脸长在女子身上而对她极尽近盛宠，也会因为这张脸长在男子身上而对他厌恶践踏。

　　扶光伸手替我拢了控垂落的发丝，“今儿怎么了，这般小心翼翼的，我可记得，当初某人会因为一个果子便跟我争的面红耳赤，那般娇纵的样子，可从不会觉得是自己错了。”

　　扶光说的果子，是贵妃还在时的事，彼时扶光并非失宠的七皇子，而是宫里最得宠的皇子。

　　当时贵妃宫里仅剩了一颗红心果儿，原本我不想吃的，可看到扶光眼巴巴盯着，我就起了要跟他抢的心思。

　　最后那个果子，还是进了我嘴里，扶光为此怨念了许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记得。

　　而我与扶光的恩怨，说开了，不过是小时候两个人不懂事时的吵吵闹闹，娇纵的郡主与盛宠的皇子互相看不顺眼，都觉得对方才应该是先服软的那个，然后一直暗中较劲，谁也不肯退让。

　　我俩真正的决裂，是十岁那年宫宴，我被人推下水，余光里我看到扶光站在墙角，我以为扶光会救我，可直到我昏迷，都没看到他跳下来。

　　后来我窝在暖衾里，听府上的人说，那天救我上岸的人是宋家小公子，因为救我，宋铮着了凉，休养了好些天才恢复过来。

　　我对扶光，说到底，是对他没救我的怨恼，明明当时他离我最近，明明我跟他更亲近，最后救了我的人，却是宋铮。

　　因为这件事，我主动与扶光生疏，再后来，不知怎么，就越来越不对付了。

　　或者，我其实错了，我以为的跟扶光互不对付，在扶光看来，只是我单方面的疏远，不然，他又何必涉险救我？

　　我这人，大概是跟水犯冲，第一次落水，与扶光决裂，这一次落水，与宋铮陌路。

　　扶光如今的态度，对婚事的乐见其成，是我曾经对未来夫婿期许着模样，可真这样了，我又觉得，扶光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是记忆里那个一定要与我争出高低，不肯低头的骄傲样子才对，而不是这样轻易妥协，因为帝王之意，委屈自己的模样。

　　5

　　扶光离开不久，宋铮不知又抽什么风，突然跑过来对我冷言嘲讽，“原来郡主早就找好了下家，我还以为郡主对我的感情有多深呢，也不过如此。”

　　这一次，我半点容忍他的心思都没有了，我命人捉了宋铮，让他跪在我跟前。

　　原来他知我对他的感情，才会那般有恃无恐，一次次逼我妥协。

　　他若是不知，我还能告诉自己，那不怪他，可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衬得我像个傻子。

　　他舍不得锦瑟，那我成全了他的意。

　　“你若是真舍不下她，不如舍了自己如今有的一切下去陪她，做个游魂，与她做对鬼夫妻好了。”

　　“你若真这么做了，我可替你去宫里讨个追封。”

　　“你……”宋铮瞠目结舌，后面的话都不会说了。

　　我从未对他如此不客气，那是因为我在乎他，但如今，我不在乎了，我只想自己痛快，至于宋铮，与我何干？

　　“宋铮，你不会真觉得，我会因为你，愿意将自己身份拱手相让，换得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吧，你配吗？”

　　“我曾经欠你一条命，当年是你救了我，可宋铮，那条命，在上次你推我落水时我就已经还给你了，你我之间，早就两清了，我不欠你什么，从来都不欠。”

　　6

　　我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宋铮与锦瑟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我清楚两人的软肋，自然句句诛心。

　　只是余光里看到扶光自外面进来，我咽下嘴边的话，锦瑟的事，我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尤其是扶光，我不想他看到，我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住的无能为力。

　　扶光进来后，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宋铮，然后面不改色从他旁边经过，走到我身边，主动握住我的手，“外面风大，也不多穿几件。”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这都仲夏天气了，我穿的一点都不单薄，怎么到他嘴里，我就成了弱不禁风的小可怜了。

　　所以说，我跟扶光不对付多少要怪他这张嘴，但凡他小嘴甜些，小时候我也不会一直跟他作对。

　　宋铮看到扶光，眼里迸发出希望，光亮一寸寸生出。

　　“七皇子，臣有话说，郡主她根本不是郡主!”

　　宋铮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郡主，那谁是，之前那个占据我身份的锦瑟吗，宋铮他可真敢说。

　　或者他其实心知肚明，帝王最忌讳鬼神之说，只要有了这样的流言，我与扶光的赐婚，大抵还有回旋的余地，他还有机会让锦瑟回来。

　　生怕他的话扶光不信，宋铮又急急补充，“七皇子想想，之前几月，郡主的性情是不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臣绝不敢诓骗七皇子。”

　　“七皇子，之前郡主对臣痴情一片，不过几天，又对臣这般淡漠生疏，七皇子就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

　　宋铮言之凿凿，反衬得我这个沉默不语的人心虚一般，我想，我该开口说点什么。

　　扶光不比旁人，我与扶光的过往，是锦瑟与宋铮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的。

　　扶光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屏退下人，我心中一慌，不自觉地抓紧袖子，扶光他要说什么，他会信宋铮的鬼话吗。

　　7

　　扶光走到宋铮跟前，突然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郡主是真是假，需要你在这里妄自议论，你真当爷不知，之前两月，郡主被人桃代李僵。”

　　我周身僵硬，扶光知道，他知道那两个月的人不是我，他怎么会知道？

　　“扶光，你……”

　　“很惊讶吗？”扶光偏头看我，“我跟你怎么也认识十几年了，之前那个人是不是你，我能分不出？”

　　“之前你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也是那个占据你身躯的鬼魄跟你说了什么吧，不然我那娇纵的小郡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可不会轻易贬低自己。”

　　看着扶光眼里的笑意，我忽然就觉得鼻尖发涩得紧，我离魂那么久，唯二发现的两个人，一个人贴身丫鬟桃儿，另一个是我以为讨厌我的扶光。

　　就连宋铮，若非锦瑟自爆身份，他也只是怀疑，并不确定。

　　宋铮的算盘落了空，他想利用离魂之说离间我跟扶光，却没想到，扶光比他跟清楚那人是不是我。

　　扶光说对宋铮说，一个月前，城郊有户人家的闺女落水了，救回来后，性情大变。

　　宋铮跌跌撞撞离开了府上，我问扶光，何时知晓我离魂的？

　　扶光说的时间，很早，比桃儿发现的时间还要早，换个说辞，我落水后醒来，他就已经发现了。

　　扶光他比我以为的，还要更了解我。

　　我问扶光，那个城郊落水的姑娘是怎么回事，救回来后，她成了锦瑟吗？

　　我清楚那种回不来的绝望，如果可以，我不愿意另一个人也明明有自己的身份，却只能游离在外，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说我能回来，那，那个姑娘，是不是也可以回来。

　　扶光毫不犹豫打碎了我的希冀，那个姑娘，是被家人逼迫嫁人，主动跳河寻死的。

　　“静姝，她与你不同，她是存了死志，她自己不想要那条命了。”

　　“静姝，我可以派人救下那个姑娘一次，可我没办法让她父母改变主意不再插手她的人生。”

　　“静姝，我不是神。”

　　8

　　我想起来，我能回到自己身体，是我不甘心我的身份被人顶替，因为这股执念，我回来了。

　　那么那个姑娘呢，她是不是压根就不愿意回来，所以由着锦瑟占了她的身体。

　　我想锦瑟的性子，她自然不会是那种答应嫁人的人，她定然会闹腾不休，那个姑娘看到了，会不会心里也生出一丝欣慰。

　　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因为那个姑娘，就再没有回来，她就是真真正正的不见了。

　　“那我呢，若我这辈子也不能回来呢？”

　　“扶光，若我当时，也是存了死志呢，你怎么笃定，我会愿意回来？”

　　扶光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偏执，“你不会，只有弱者才会选择逃避，我的小郡主，远比我想得要勇敢。”

　　9

　　宋铮去找了那个投水被救回的女子，将人带走了。

　　他倒是没有真的将人带回宋府，而是另外购置了院落，将人安置了下来。

　　我本没有打算再去听宋铮或者锦瑟如何，可锦瑟却在路上将我堵住。

　　“你为什么要赶走我，我明明是在帮你。”

　　我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只算得上清秀的女子，挑眉，“你帮了我什么，姑娘，我们并不熟。”

　　或者说，是根本就不认识，若非我猜测她如今是被锦瑟占了身体，我与眼前这个女子，素不相识。

　　锦瑟闻言立马就恼了，用高人一等的姿态显示她对我的鄙夷不屑，声音越发的理直气壮。

　　“你怎么可以装不认识我，之前若不是我，你早就没救了，是我被人救上岸，你也被淹死了。”

　　“还有，要不是我来了，你能得到宋铮的心吗，你看，我一走，宋铮马上就跟你退婚了，你被随意赐婚给了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要不是你突然回来，你现在肯定不会被宋铮退婚的，就算赐婚我也肯定会给你推掉的，才不会让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

　　“都怪你忽然回来，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我听着她这般隐隐想让我认错的质问，忽然就觉得好笑，她跟宋铮，可真是一样的自私自利，自以为是。

　　她凭什么觉得，我应该感激她让宋铮爱上我？

　　她占着我身份时，宋铮爱上的到底是我，还是占着我身份的她？

　　她凭什么觉得，我就一定会不愿意嫁给扶光，比起宋铮的懦弱，坦荡的扶光哪里不好了。

　　大概是我的沉默，让锦瑟以为她说对了，我看到她态度越发咄咄逼人，“你不就希望宋铮爱上你吗，他爱的是我还是你这个人，有什么区别，只要世人皆知，宋家公子爱小郡主，不就如了你的意。”

　　“你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委屈，你们这些古人，还真是心里一套嘴上一套，没意思的很，难怪宋铮不会不会喜欢你，我看就是那个被逼婚的七皇子，肯定也不乐意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