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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黑暗中,手机屏幕散发羸弱的光亮,我的目光黏着那句:“安眠药配白酒一定会死吗?”
发丝一下一下,细微的剐蹭耳廓,除了闹钟的“滴答”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耳边吹气。
一股寒麻之意瞬间从脖颈冲过脊柱,在后背生出黏腻的冰凉。
我的身体被钉死,僵直的不敢动弹。
那把如同被掐住咽喉的嗓子发出两声闷笑。
他的声音就是钝刀,一片一片凌迟我的血肉。
“你看见我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
锋锐的刀尖瞬间捅穿我后背的血肉,像要将我的内腑钻出来一般狠狠搅动。
我又死了。
睁开眼时,我再次站在这幢老旧的筒子楼面前,手里提着皮箱,晃动时里头总会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穿着花袄子的老太太,一如既往坐在门口的躺椅上。
她像棵古老的树,银发是她沧桑的枯叶,沟壑是她枯槁的枝,只是那皱纹深深鸷厉,衬得她一脸凶相。
可她非要在枯叶上,别一朵不属于这棵树的春华。
“我是纪凝,之前和你联系过的租客。”我朝她走过去,说出那句已经翻烂的话。
她用粗短如萝卜的指头捡出一沓塑料牌子,混浊泛黄的瞳孔微微眯起,最终抽出一张吊了枚钥匙的牌子给我。
刚踏入这幢筒子楼,潮湿的青苔味垫着层腐朽扑鼻而来。
是死亡的气息。
我知道,这幢楼里藏了个杀人犯。
而我,可能将在这里被他捅死第六次。
我陷入了一场只有我拥有记忆的循环,这场循环里,只有我死了。
我本是求死之人,死对我而言毫无可惧之处,但我厌烦被那把利刃捅穿后背的折磨,厌烦一次次死而复生。
可我发现,不论我逃到哪里,不论我自杀多少次。
当我睁开眼时,必将回到这个鬼地方。
一旦踏入这里,又会陷入被他捅死的僵局。
我用钥匙打开606的房门,其实这钥匙不要也罢。
楼里每扇门的钥匙孔,都能用同一把钥匙打开。
“滴答、滴答……”
房间内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的闹钟声又响起来,昭示着我已再次踏进躺过我“尸体”的房间。
我将箱子里的酒和药放到床头柜上。
柜脚缺了个小口子,垫着一块皱巴巴的报纸,并不太平稳。
确保柜子上的东西不会掉下去后,我又把箱子踢进床底下。
这套动作我重复无数遍,只差等死。
但我改主意了。
与其在无穷尽的折磨中死而复生,倒不如让我死的更痛快些。
要么,他杀了我。
要么,我杀了他。
……
经历前五次死亡后,我可以肯定。在踏进这幢筒子楼时,我就已经被杀人犯盯上。
他会藏在哪里?
回形的筒子楼中间立了一方天井,太阳被九层高的楼房遮盖,日光照不进来。
我试过从六层往天井下方看,一片漆黑,看不见筒子楼的入口。
再往上,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杀人犯极有可能住在六层……哦不,五层以下。
而我在住进来的当晚就被捅死了,不可能和住户们有交集、过节。
排除仇杀,大概率是我入住时碰见的某个人,突然对我起了歹念。
我想了想,一共遇见过四个人。
雷打不动坐在大门口的房东老太,住在我隔壁,年纪大腿脚不利索,不太可能是她。
上到三楼后,会遇见穿黑西装黑裤子,带口罩和帽子的男人正在下楼,身高约170左右,偏瘦。
与他擦肩而过时,隐约有一股花露水的气味儿飘来,他畏畏缩缩,神色紧张,似乎很怕别人碰到他。
三楼的过道上站着个戴眼镜的男人,穿了件洗的发白的夹克外套和旧皮鞋,个子不高,看起来挺斯文,一直在看天井上方。
住在四楼靠楼道位置的壮汉,喜欢把门打开光膀子喝酒,瞧见我时会盯着我看。
他带给我的印象最深。
因为他的左半边脸皮揪在一块儿,生满了黢黑的疮疤,像被火油烤过似的,很是骇人。
我想,如果他的脸没有破相,应当是一张大众脸,因为我总觉着有些面熟。
他盯着我,我盯着他……
心脏骤然一沉,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往下拽。
一道电流瞬间窜过大脑每根神经。
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骤然响起:“你看见我了。”
“你看见我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所指相貌,还是其他?
如果是指相貌,杀人犯应该就不会是壮汉。
他开着门,没有挡脸,说明并不避讳被人看到自己的相貌。
那么……难道是西装男?
是了!
他将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愿让人窥见真容,很有可能就是怕被人看见!
可我分明没有看见他的相貌啊,为什么说我看见他了……?
这一切太混乱了,根本无从寻迹,我不能凭空认定某个人一定是凶手。
我记得,父亲的同事在抓到嫌疑人时,都会对嫌疑人做背景调查,看看那个人是否有前科。
如果我能够掌握这些住户的背景,或许会方便很多。
住进这幢筒子楼的人必须填写一份资料,需得注明搬进来的缘由。
我当初填写的缘由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
大概没人想到,我会在这里自杀。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
距离我的死亡时间还剩下九个小时。
所有资料都在房东老太的房间里,而我手中这把钥匙,就能打开她的房间。
我进来了。
房东老太的房间散发着一种陈年朽木的气味,同样也卷了一丝花露水的香气。
我转头就能看见角落里放着的一箱花露水。
窄小的床铺上,那床军绿色被子叠的像个豆腐方块。
我没再细看房间的布置,目光落在了铁栅栏窗前的桌案上。
那张锈红色的木桌已经有些发白,还被蹭掉一些木屑,露出嫩姜般的颜色。
桌案一块透明玻璃下封着许多老旧泛黄的照片。
堆成小山的报纸旁,放着一沓薄薄的纸页。
最上面是我的资料,我往下翻。
“301,女,许毓芃,恶疾。”
“302,男,张明朗,坐牢。”
“401,男,王翊,无业游民。”
“706,男,齐昭,无业游民。”
这么大幢的筒子楼,只住了六个人。
幸好,只住了六个人。
等等。
301住户是女人?
除了七楼的住户,其余的住户我都见过,但我没见到房东老太以外的女人!
如果401的王翊就是壮汉,那我在经过三楼时,夹克男站在302的门口,应该是302的住户。
所以西装男竟然是女人?!
她的打扮完全与女性模样脱节,我甚至连她的头发丝也没见到。
算了,她是男是女与我无关。
她身患恶疾,对人避之不及,再加上我听到的是男人的声音,她应该不可能是杀人犯。
如此看来,杀人犯极有可能是302住户。
他坐过牢。
既然我有循环的机会,就得主动出击。
筒子楼外面有家小型商超,供应住户们平常的吃食用度。
正值炎夏,我买了一袋雪糕。
房东老太年纪大,不宜吃冰凉的东西。
所以我径直上三楼,首先敲响最靠近楼道的301房门。
“什么事?”
301的房门没有开。
但302的房门却开了。
是坐过牢的夹克男。
夹克男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滴溜溜盯着我。
“你好,我是刚搬来606的住户。天气热,买了袋雪糕分给大家吃。”
我敞开红色塑料袋,将里头的雪糕摊给他看。
“不需要,谢谢。”他缩回脑袋,我的手停滞在原处半秒,他又探出了头,幽幽警告道:
“隔壁的人也不需要,你最好别靠近她。”
“等一下——”趁他还没回房间时,我叫住了他。
他盯着我,不作声,目光犹如一潭死水。
“我能问为什么吗?”我哽了哽喉头,佯装出害怕的样子问道:“我今天上楼时,好像碰见她了。”
夹克男倏地站了出来,脚跟似乎有些不稳,身体晃得厉害。
他站稳了才匆忙问道:“你没有和她接触吧?”
“接触……什么意思?”
“比方说,碰到她的身体,手或是肩膀?”
他的眼里堆砌了急躁,恨不得我立马将实话告诉他,与刚才爱答不理的模样截然不同。
站在我面前微晃的身体,好像散发着花露水的味道。
“没、没有啊……”
他这才松懈下来。
“没有就好……”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身影飞也似地朝我们冲了过来。
西装女抱着摞橙色衣物,慌不择路般踉跄撞了几下墙壁,帽檐下的眼睛惊恐地瞪着我。
“滚开,别挡路。”口罩遮住她的嘴,我听到沙哑沉闷的女声从她喉咙里发出。
见我走开,她掏出钥匙飞快打开门冲进了进去
砰!
门被重重关上。
“她、她怎么了?”
西装女慌慌张张的样子,像被鬼追了似的。
夹克男刚要开口说话,楼道里就传来喧闹的响声。
一群人吵吵嚷嚷就挤了上来。
领头的男人五大三粗,见到我就指着我鼻子吼道:“刚才是你划我老婆的车对吧!”
我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又继续嚷道:“怪不得只能当清洁工,人品败坏,划别人的车就跑,找打呢你!”
男人抡起拳头要往我脸上砸过来。
旁边301的门又打开了。
“等一下!不是她!”
西装女依旧戴着口罩,出来时还瞧了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我赔你……多少钱我赔,我没有跑,我只是回家拿钱!”
男人一见,冷笑两声:“怎么,扫大街的还有人帮忙顶包罪责?老子不管你们是谁划的,这钱必须赔,两千块,一分都不能少!”
只听啪嗒一声。
一沓纸钞和十几枚碎硬币掉在地上。
西装女表情僵硬的过于尴尬,匆忙蹲下身去捡。
男人睨着她,像是看垃圾似的嘲笑。
“穷鬼,什么年代还用纸钞?谁知道你的钱是不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又或者是偷来的?脏不脏啊!”
感受到侮辱,西装女萎小的肩膀抖了两下。
蚊子般细弱的声音开口道:“我没有偷钱,这是我自己赚的钱,我只有现金……”
西装女显然固步自封许久,与现代社会脱节。
我快死了,做不了太多,钱留着也没太多用处,仅剩的善意使我拿出手机。
“我帮她给吧,微信还是支付宝。”
谁料下一秒,西装女应激似的抓起散落一地的钱站起身。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滚开!”
她声嘶力竭的怒吼惊得我一震。
愣了愣,余光瞥见从她裤子口袋里掉出一盒东西。
被男人身旁的红裙女捡了起来。
“奈韦拉平?这是什么?药啊?”红裙女从鼻孔里发出不屑的笑声。“还真是有病。”
奈韦拉平……片?
我僵在原地,震惊之余将目光投向西装女。
“还给我!”
西装女猛地扑上前夺了回来,颤抖着手塞回口袋里。
周遭人们看她的眼神,拨乱她失神涣散的眼光。
我猜,她应该在庆幸这些人不知道奈韦拉平片的作用。
被揪出“秘密”的西装女,像一点就着的汽油,脸色涨红的仿佛会迸射火星子。
“我只有现金,你们不要也没用!这些钱可能不够,但是我房间里还有,你们等着,我去拿!”
她一头钻进房间里。
捧着沓皱巴巴的钞票塞入男人的手中。
我看见她戴了一双塑料手套。
能住进这幢筒子楼的人都有病,或是精神上的疾病,或是身体上的疾病,或者是生活上的疾病。
我知道,西装女确实身患恶疾。
她病得不轻,也难怪夹克男提醒我不要靠近她。
我并不怀疑西装女怀揣了报复社会的意图。
她那双手套,和抗拒与人接触的态度,不仅让我对她心生同情,更让我打消她“杀人犯”嫌疑的念头。
我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夹克男身上。
见人群散去,夹克男转过佝偻的背,双脚一垫一垫走回房间。
我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脚。
他是个瘸子
“可以聊聊吗?”
我伸手抵住即将要关上的门,笑着对他说。
夹克男转过身,不解的望着我。
“我们有什么可聊的吗?”
他胡渣下的脸极为斯文,年纪大概只有三十出头,但那双眼睛却尽显疲老。
他好像很累。
“是我想聊。”
我局促的缩紧手,将袋子往上提,故意露出埋在雪糕下的一把水果刀。
“我想自杀。”
夹克男并没有让我进门。
他眼中的惊愕只闪过一瞬,随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快速将门关上。
我并不意外。
如果他是“杀人犯”,我的举措只是想告诉他:我自己会死,不劳你动手。
今晚他大概率不会再捅死我第六次,而我也能安安静静的赴死。
凌晨十二点五十五分。
房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很轻,很慢,声音“哒哒哒”不停,像皮鞋踏地。
每一声,犹如擂鼓般敲在我心上。
“咚咚——咚咚——”
黑暗中,我的心跳声愈发清晰。
我紧张的缩起了身子,弓着背,握紧手中的水果刀。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不属于我的心跳声!
他来了!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呼吸音循循靠近耳畔,一阵寒麻顿时爬上我的脊背。
霎时,脚步声愈发匆促,门口响起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和谁说话……?
等等……!
为什么杀人犯已经进来了,门口依然有声音?
那把刀再次抵住我的后背。
“你看见我了。”
我心头一颤。
又是这句话!
到底是谁!
我想要扭过头,可背部突如其来的刺痛瞬间侵袭全身。
痛,好痛,又是这种感觉……
眼皮已经快要睁不开了,手脚也软的无力颤抖。
“姑娘——你还好吗?”
听见门口的声音,意识被拉回了一瞬。
是夹克男在门口,他在叫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刀柄,转身狠狠一捅——
刀子扎进血肉里发出“噗嗤”一声。
男人的闷哼使我确定。
我手里的刀,捅进了他胸口,但他蒙着脸,我看不见他的样子。
“姑娘,我听房东说了你的情况,你别想不开,你的父母也不希望……”
转身时被我压在身下的刀刃,在后背剐着筋肉扎的更深了些。
疼痛令我根本没有心思再去听夹克男的劝慰。
挣扎,仅仅只持续五秒。
我死了。
第六次,我和“杀人犯”同归于尽。
我想,或许杀死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直到疼痛的余感在后背隐隐作祟。
我猛地瞪开眼皮——
我……又回来了!
为什么?
杀人犯明明死了,为什么还是没有结束?!
难道我必须得找出那个杀人犯才能解决这一切吗?
可即使我找出他,又能怎样?
报警吗?
前提是我得在他杀掉我之前,将他找出来。
但这样一来,他就失去了杀人的罪名,纵使我报警也没用啊。
这道无解的难题,像是一双大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绝望的窒息感堵死鼻腔。
我有些喘不过气。
平复起伏的胸口后,思绪错乱的大脑逐渐恢复理智。
细想昨天发生的事,我可以排除三个人、
夹克男,西装女,房东老太。
所以第七次,我没有再去找夹克男。
按照之前六次经历,我开门给房间通风,房东老太照常路过我的房间门口,探出脑袋甚是惊讶的看了我一眼。
其实房东老太比我更加了解住户,但我没有去找她。
其一,她的脑子似乎不太好,说起话来嘴里总含着一口痰,口齿模糊不清。
其二,她面相凶恶,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可四楼的壮汉,看起来更不好接触……
脑子乱成一锅粥。
我开始自我怀疑。
排除法就一定是对的吗?
除了那句“你看见我了”,线索根本无迹可寻!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十分不适,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被一匹恶狼注视着。
我躺倒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
目光盯着天花板发呆。
等等……
天花板上黑色的小洞是什么?
没由来的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在我注意到黑色小洞时,它仿佛也在注视着我。
深不可测的黢黑向我投来深渊般的凝视。
它显然不能伸出手一只手将我拉进去,但我更在意的是,黑色小洞的尽头——
是不是一直藏着双窥视的眼睛?
我住在606,楼上是706。
而706的住户,则是那个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怀疑过的齐昭!
经历多次死亡的恐惧使我变得越发敏感,乃至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能让我疑心。
天花板上的小洞能不能够贯通楼板?
楼上的齐昭是不是一直通过小洞在窥视我?
我死死咬住下唇,极力控制自己不表现出恐惧的反应。
僵直的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直到嘴里的铁锈味儿蔓延开来,我哽了哽喉头,倏地站起身。
我太蠢了!
蠢到让自杀的念头灌注我脑子里每一根神经内,连自我防范的本能意识都被侵蚀干净!
我敲响了706的房门。
门开了,熟悉的花露水味再次钻进我的鼻腔。
戴黑色墨镜的男人走出来。
他个子很高,身板正直的像一颗松树。
见到我时,明显微微一愣。
我紧盯着他,连客套的陈词也懒得说,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你看见我了?”
我想我一定是被逼疯了。
直面杀人犯时,竟然说出那句杀人犯本该对我说的话。
无异于挑衅。
眼里的齐昭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的表情。
在我看来,他是故作镇定。
可下一秒,他却笑了。
他取下墨镜。
左眼眶内空空如也,眼周还爬着几道像树杈蔓延的疤痕
齐昭瞎了一只眼睛。
他不仅是房东老太的孙子,还是警察。
曾经是。
这对于沉浮在深海中即将溺亡的我而言,无疑是抓住了救命的浮板。
他认得我。
在我递交的入住申请资料里,父母双亡的原因是因公殉职。
而房东老太的父亲、丈夫、儿子、孙子全都是警察,除齐昭以外,无一没有躲开和我父母相同的命运。
儿子殉职后,房东老太的精神状态逐渐萎靡,忘记许多人和事,也包括齐昭。
她仅以为孙子是租客。
后来她看到了我的资料,思念骤起,对家人牺牲的执念促使她给我打许多电话。
她想问我认不认识她的家人。
但很可惜,我把每晚的响铃当成骚扰电话,一律挂断。
齐昭知道这件事后,偷偷将我资料上注明的父母双亡原因抹去。
到了第二天,房东老太自然而然就将这件事忘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接到「骚扰电话」。
我再次怀疑错人。
大约是他拥有和我父母相同职业的缘故,我对他的信任感直线上升。
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快被这场循环折磨的要发疯。
我鬼使神差的问道:
“齐先生,你相信有人会陷入无限重复的循环吗?”
“在这场循环里,她一直寻死,却一次次在自杀前被人杀死,结果又死而复生,不断经历死前痛苦的折磨。”
“她想要结束这场循环,于是她开始寻找凶手,可线索一次次断开,无从寻找。”
“她甚至尝试过与杀死他的人同归于尽,但没有用,她依旧会陷入循环。”
“齐先生,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齐昭盯着我,没有立马开口。
仅剩的右眼漆黑的见不到半点粲然,更加看不出情绪。
他大概以为我在编撰故事。
我已经习惯了。
在第一次陷入循环时,我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朋友,朋友不信。
第二次,我尝试逃离这幢筒子楼,告诉出租车司机,他认为我是个作家。
第三次,我直接报警,熟悉的警官让我待在警察局里,虽是一夜相安无事,但离开后我再次自杀,结果又回到这个地方。
第四次,第五次,我已经不再想与旁人论道。
第六次,我碰到了齐昭。
他是唯一一个盯着我看了许久的人。
久到足以让我认为,他和我同病相怜。
他也在等待一成不变的循环中出现变数。
齐昭看着我,右眼汇满了极致的认真。
“如果是我,我不会寻死。”
这话听起来像在劝慰想要寻死的人。
又像含有另一层深意。
的确,第三次我并没有在本该死亡的那个晚上再次进入循环,而是在第二天自杀后重蹈覆辙。
也就是说,我不自杀,才是打破循环的契机。
“人生找不到目标,生活找不到希望,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反问他,企图在他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真理。
“少了一个人的地球,依旧按着轨迹转,不是吗?”
他并没有被我问倒,也不像寻常人那样附和我一句,再加以劝告。
齐昭笑笑:“少一个人,就有少一分发现另一条轨迹概率的可能性。”
另一条轨迹?
他的话像开启我脑中某个机关的钥匙。
或许我所陷入的这场循环,是属于我的另一条轨迹。
那这条轨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重重心事使我离开706时还在愣神,却在拐角处撞上另一个熟悉的人,花露水气味顿时扑鼻袭来。
近看壮汉那张脸,果真恐怖的骇人。
擦肩而过时,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妹,不认得我了?!”
壮汉的声音透着中年男人不拘的粗犷,稍稍抬高些音量,就能穿透整个走廊。
我回头,端详他脸庞的那一秒里脑海中闪过无数张脸。
没有一张面孔和他对上。
“我是顶峰小区保安啊!之前你和王警官还处理过我的事!”
顶峰小区......
我想起来了!
父母还没殉职前,我常跟我爸警校同学王叔叔处理一些小案子。
两年前的顶峰小区发生过一起猥亵儿童案件,视频还在网上传的沸沸扬扬。
嫌疑人就是壮汉。
“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我停下脚步,准备和他搭话。
“唉,之前那事儿后我被辞退了,一直没找到工作。”
壮汉无奈的笑了笑,敦实的脸上几块肉痂挤在一块。
“之后我在火场里救了个大爷,脸被烧坏了。也庆幸被烧坏,否则老子走哪都能被人认出来!”
他沉沉叹了口气,满是疮痂的脸庞上爬满愁绪的长痕。
说是庆幸,我却寻着一丝苦涩的意味。
“不过,之前的事后我也找不到工作,再加上我这张脸......所以只能搬到这里。”
我心中为他深感惋惜。
但他解释完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先前的淡淡然。
“小妹,你怎么也住这里来了?”
“父母殉职了,我住在家里难免触景伤情,搬来这个清净点的地方缓一段时间。”
事实上,他们离开我已经一年。
只是这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得知他们死讯时的情绪中。
时间久了,我也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发呆。
见提及我的伤心事,壮汉立马转移话题:“清净点好,不过你一个人,还是女孩子,得小心点。”
“小心点”这三个字再次摁下我敏感的开关。
“为什么?”
“我对这里比较了解,因为之前做保安习惯了,总是闲不下来,会偶尔四处寻寻,看看大伙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住三楼那个小妹,你别靠近她,我听她邻居说,她之前是干夜场的......”
壮汉压低了声音,窃声道:“但咱也不能看人职业下菜碟,她挺不容易。本来是好心,结果把自己搭上,还得了传染病。”
“啊?”他的话令我一头雾水。
好心?把自己搭上?
他将我拉到角落里,环视了周围一圈,才小声告诉我。
西装女遭人轮番侵犯过。
她上夜班时碰见几个男人调戏小姑娘,上前帮了一把。
好心却为自己招来灾祸。
小姑娘跑了,她被抓了。
大概是老天爷为她的善意垂怜她,但这垂怜细如牛毛。
被侵犯的过程中,夹克男加班完碰巧路过。
本想见义勇为,谁曾想几个男人丝毫不讲道理。
争执扭打之下,夹克男夺过其中一个男人的匕首,无意中把人捅死了。
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自那晚后,夹克男断了一条腿入狱,而西装女染病消声。
两人在筒子楼重遇,夹克男并没有怪她,反而对她多加照拂。
但她却不再是那个勇敢明艳的“夜女郎”。
对人避之不及,害怕别人的触碰,因为当人知道她所得的病后,会把她当成阴沟里的蛆虫看待。
没有一技之长的她,只能去做清洁工维持生计,伪装成男性,避受侵害,并将自己锁在曾经的噩梦中。
听完,我产生了一瞬的动容。
这幢筒子楼里的人大多都拥有相似的悲惨经历,印刻着世上某个角落正在发生同样经历的人。
不过在王叔叔和我父母那里听多了,从起初的为之顿挫哀泣,逐渐变成无能为力。
如今的我,也正在经历被命运篡夺选择权利的过程。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上百只蚂蚁集结,爬满我的心脏,一点点侵蚀搏动的心跳。
筒子楼就是我的「停尸房」。
我盯着天井。
日光只能落进来一点,只有一点。
光聚好似要经历上千年的锤炼,才能穿透飞尘中的每一粒孤独,造出深渊之下,有光亮的“新世界”。
“小妹......小妹?”
听到人在叫我,我才愣愣的回过神。
“咱楼里还挺多流浪汉外来客,你晚上注意些别出来走动。”
流浪汉......外来客?!
我浑身一个激灵。
这是超出我认知范畴以外的信息!
刚才的愁绪置之脑后,我激动地连心跳都快了些。
“这些人,没有登记吗?他们也能住进房间里?”
“对,因为房门锁孔都能用同一把钥匙打开,只要其中一个人有钥匙,就可以配无数把,让其他人也住进来。”
“房东不管吗?”
“咋管?房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要那些人也没地儿去,更没打扰咱。他们一般都会选择没人住的房间,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有事来找我!”
这条信息就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向我劈头砸下。
我一直怀疑住户之一是“杀人犯”,但从未想过,住户以外,还有“住户”!
难道我之所以没在住户身上找到疑点,是因为凶手是外来客吗?!
“我知道了......”我径自喃喃了起来,像在回答他,又像在笃定我心中的猜想。
我知道了。
我知道哪里奇怪了!
那个被我不断忽略,却又不断提起的细节......
是花露水的气味!
房东老太房间内放着一箱花露水,很大可能是因为夏天蚊虫多,用来分发给住户。
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每个住户身上都闻到过花露水的气味,但......
杀死我的凶手身上,并没有花露水的气味!
除非刻意掩盖,否则,他根本不是住户!
我心中涌上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里是七楼......
我直接甩开壮汉往楼上冲,用钥匙打开一间房门——
床头柜上愕然立着一瓶还未用过的花露水!
房间内干干净净,显然是不久前打扫过的样子。
我的心跳愈发激烈,飞快冲下楼回到606,满屋子搜寻。
没有......606没有花露水!
身体仿佛被灌注水泥一般,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怪不得房东老太每次路过606房间门口时,总会惊讶地看我一眼。
怪不得我总是能在住户的身上闻到花露水的气味。
606......909。
这两个颠倒即能重合的数字,致使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我......
住错了房间!
是我占了属于别人的房间。
可......
即便我错占,也不至于动辄捅死我啊!
我迅速回忆之前几次循环时经历的事。
除了第三次,我每回都会在606被杀人犯捅死,正因为第三次循环时,并没有进入这幢筒子楼。
我垂下眼,思绪像风暴即临的海面汹涌翻滚。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
如果我不住进606,会成为结束这场循环的契机吗?
回形的筒子楼相互贯通,A幢与C幢面对面。
我站在C幢九楼的走廊上,俯瞰对向下方的606。
既然筒子楼的房间能够随意住,那我就住进C幢的906。
今晚,我要亲眼看一看,没有我住的606,会发生什么事。
夜幕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趴在窗户口,用窗帘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观察A幢的动静。
走廊的围栏正好挡住了六层一半的视线,我只能看见六楼走廊上的天花板。
眼前没有捕捉到任何风吹草动,耳畔除了我的心跳声以外,再无其他。
这时,八楼走廊上经过一个黑影。
块头不小,一手端着泡面,一手拎着个手电筒在穿过走廊。
是壮汉。
他说过自己有巡逻的习惯。
身影经过走廊,钻进楼道内,又出现在七楼。
旋即,他再次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屏住呼吸,心跳敲个不停,默数着他下楼的时间。
一......二......三......
“啊——”
筒子楼的寂静被一道略带苍老沙哑的声音划破。
我的心跳随之漏了半拍。
发生什么了?
目光紧锁A幢,我看见七楼706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齐昭冲了出来。
霎时,A幢走廊上的灯全部亮起。
我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颤抖着嘴唇打开房门,腿脚软的有些站不稳。
站在走廊上,我才能看清A幢六层的位置。
昏黄灯光下的壮汉,丑陋的脸庞面露惧色,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肩膀僵的没力气再抖动。
齐昭飞奔过去,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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