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律认识得太早了，要是再迟一点就好了。

　　那时候我会变成一个开朗，热忱的人。

　　我会底气十足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没错，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好多好多年。”

……

　　第一次见许律是在医院，那时候我才十岁。

我爸爸出轨了，妈妈开车把爸爸撞死了。

我就坐在副驾，看着妈妈发疯似地踩油门。

　　车子发出轰鸣声，撞飞我爸然后撞到了电线杆上，我也晕了过去，但我一点不想挣扎，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终于不用再伴着他们的争吵入睡了。

这种除了血缘，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亲情终于要结束了。

　　可是上天似乎给我开了个玩笑，我被救了回来，但他们两个都死了。

　　那天我蹲在殡仪馆外面，他们就在里面火化，周围的人纷纷叹息，有的甚至落下泪来。

　　我蹲在建筑物的阴影下，拿着树枝逗蚂蚁玩，这时候一个阿姨牵着个男孩过来了。

阿姨直勾勾地看着我，也像其他大人一样落下泪来，她牵起我的手“以后……跟阿姨一起过好不好？”

　　我还没开口，那个男孩就抢着开口了：“我叫许律，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他站在阳光里，十分耀眼，他见我不说话，又开口道：“妈妈，她是不是听不见啊。”

　　他妈妈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她，把她当妹妹一样。”

　　许律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其实那时候我很讨厌许律，见他第一眼就觉得讨厌，大概是因为他周遭都闪着耀眼的光，大概是他太幸福了。

　　我被他们带去了一个叫“梦之家”的地方，这里孩子很多，是由许律父母办理的一个福利院。

　　许律拉着我走遍了“梦之家”大大小小的地方，其实我觉得他不太愿意带着我，因为他总是走得很快，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他也不肯慢一点。

　　最后走到教室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了，汗水顺着头发，沿着下巴滴落下来。

　　他俯下身看着我：“你开口说话，我就能慢一点的，都这样还不开口说话，还真是个倔强的小孩。”

　　我也盯着许律，他像是在耍我，我一口就咬在他的胳膊上，他吃痛，一边拍着我，一边发出嘶嘶声，“你个小疯子，错了错了，松口松口。”

　　就这样，许律再没对我开过玩笑。

　　福利院还有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她父母把她抛弃了，但是她却出奇的开朗，跟所有孩子都玩得来，尤其是许律，很宠她。

　　像他自己的亲妹妹似的，她叫夏霖，常常脸上挂着笑，让人瞧着也欢喜，大孩子小孩子都喜欢她。

　　她和许律一样，都是耀眼的人，她常常热络地叫我“江清”，可我要不就假装听歌，要不就假装做别的事，就是不想搭理她，这时候要是许律在旁边，他一定会很严肃地告诉我：“小疯子，这样不礼貌。”

　　我干嘛要去做那些冠冕堂皇的事情，再者许律也就比我大三岁，我可以不必听他的话。

　　长此以往，就没有小朋友愿意和我玩了，他们每次成群结队地去玩，也不会再叫我，我不在乎这些，一个人也乐得自在，可以在榕树下看看书，在秋千上看看书，在草地上看看书，都挺好玩的。

　　许律父母倒是找我谈过几次话，不过见我没改变，也就罢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到了十四岁。

一天傍晚我正看着书，院子里就我一个人，许律放学回来了，这时候他十七岁，已经上高中了，个子蹿了好大一截，他抱着个篮球从我面前走过去。

　　原本我以为他就这样走过去，可是他停了下来，“这黑灯瞎火的看得清书吗？”

　　他说话的语气，听着怪怪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又转过身来，“我问你看不看得清书？”

　　我抬头看着他，橘黄色的夕阳下，他脸上的伤清晰可见，看来是打架了心情不好。

　　我合上了书想离开，不想触了他的霉头，可是他却拽住了我，声音很沉：“江清，我父母对你比对我还好，你的心就算是冰，也该化了吧。”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和许律其实很久都没有说话了，他今天这样，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夏霖回来了，她手里还拿着许律的书包，她跑过来，“刚刚碰上经常欺负你的那伙人了，哥哥把他们打跑了。”

　　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次我被他们堵在巷子里，夏霖看见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走过去了。

　　夏霖又说道：“江清，我们是一家人，以后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可要对我们讲。”

　　许律松开了我的手，“高攀不起她，不必求着她当家人。”

　　我紧紧握着书，觉得委屈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委屈，有话想说，却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反正这么些年忍着忍着也过来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也就过去了。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绕了好远的路，就是不想碰到那些小混混，可是在回家的巷子里还是遇到了，他们一群人在那里抽烟。

　　就在等着我过去呢，然后把烟头丢我身上，再抢走我的钱。

　　这校服是新买的，我赶紧脱下来放书包里，钱今天没带，可是这样就露出胳膊了，烟头要是落在手臂上……

　　我正想着，突然从墙头上跳下一个人，穿着蓝白的校服，这破球鞋一看就知道是许律。

　　他嘴里还叼着个……棒棒糖，许律冲着那群混混吹了个口哨。

　　然后就拉着我的手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昨天是不是说过，要是今天还在这堵我妹妹，我就再打你们一次。”

　　这话火气是挺大的，但是一点没吓到那些小混混。

　　他们发出一阵不屑的笑，其中有个人喊道：“昨天还没被打够呢？”

　　许律也不恼，他脱下书包，扔给我，眼神示意我跑，然后转身对那些混混说：“那今天再来啊，小爷我就是抗揍。”

　　世界上真有这么蠢的人，我看着许律，他长个是长个了，可脑子一点没长。

　　要是现在跑了会不会有些不仗义，可是傻子才不跑呢，我抱着许律的书包，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我搬回救兵的时候，许律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了，但他还是强撑着站起来，“一点事没有。”

　　夏霖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哥哥，你疼不疼啊。”

　　许律拍了拍夏霖的脑袋，又看着我说道：“不疼，就是心比较凉而已。”

　　然后许律就被团团围住走了，我还站在原地纠结要不要和许律说谢谢。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地起来，写了一封感谢信，一条一条地感谢了许律，放在了他的窗户边上。

　　这是我能做出最大的事情了，这样比较周到，我不喜欢说话，害怕说不好，又伤了别人。

　　第二天，许律就顶着他那鼻青脸肿的脸吃早饭，手里还拿着我的信。

　　我立马感觉不安，许律这个大嘴巴。

　　许律一口吞下了鸡蛋，打开了信，皱着眉头，又舒展，皱着眉头，又舒展，就这样反反复复，最后把信揉作一团，放进了书包里。

　　他没念出来，我真是谢天谢地，我放下心，拿了个鸡蛋就去上学了。

　　没想到许律追了上来，就跟在我身后走，我又紧张了起来，他快走几步就到我旁边，咳嗽了一下，“诶，我说你怎么谢谢人都这么别扭。”

　　我连忙往旁边走了一点，“哪里别扭了，你这人……”

　　我还没说完，他就拿出了信，指着给我看，“你看啊，什么叫我多管闲事，但是依然感谢我救了你。”

　　我也无奈，“那你要我怎么写。”

　　许律把揉皱的信展开，装腔作势地开始了，“你应该说感谢哥哥的大恩大德，救命之恩……”

　　果然许律还是那个聒噪的许律，他见我脸色不好，又把信收了起来，“不过小虎牙，这次做得好，还挺聪明知道搬救兵。”

　　我有些疑惑，“小虎牙？是什么？”

　　许律跑到我前面，用手指扯着我的嘴角，“因为你笑起来，有小虎牙啊。”

　　我盯着许律，一巴掌拍到他脸上的伤口，他捂着脸龇牙咧嘴地骂我，不过我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觉得今天的天气挺好的。

　　那朝阳般神气的笑脸，连同阳光，一起照到了我心里。

　　2

　　福利院的孩子走了许多，或是被领养了，或者是有亲生父母来接了，唯独我无人问津。

　　那些人看着我都说，这孩子太阴郁了，一点不可爱。

　　确实如此，我不知道怎么笑才能看起来乖一点，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逗别人开心。

　　唯一好的，就是会读书了吧，其实我也不聪明，只是死记硬背，因为我没有朋友，所以有大量的时间。

　　好在会背书，我考上了还不错的高中，这个时候许律上大学了，他学的是心理学。

　　不知道他一个咋咋呼呼的人，怎么会去学这个。

　　他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我都快认不出他了，变得挺拔了，似骄阳一样，他给每个孩子都买了礼物，唯独没有我的。

　　确实，我跟他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要买礼物的程度，夏霖见我没有礼物就说“江清可不缺礼物，我们学校可多男孩子追她了”。

　　许律瞄了我一眼“是吗？”

　　我收起了作业，“我出去一下”，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许律跟了出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们小虎牙长大了啊，有喜欢的男孩子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可是我心里却不是滋味，难过谈不上，生气也不是，就像一块石头堵在心里一样。

　　正巧遇到许妈妈买菜回来，她看见我们两个在外面就喊道：“这么大的太阳，你们兄妹俩跑这里干嘛。”

　　许律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接过了菜。“这不等你买西瓜回来嘛！”

　　许妈妈白了他一眼，然后拉着我进去了，“小清啊，今天晚上妈妈给你做卤鸡腿。”

　　我脑子嗡嗡的，跟在他们后面，是啊，许律是我的哥哥，我是妹妹，这一家人多好啊。

　　许妈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许律“你呀，终于舍得回来看看你妹妹了。”

　　许律只是笑了笑，也许从那一刻我就接受了，我只是他妹妹。

　　我高二的时候，许律有了个女朋友，那天大家围在一起吃西瓜，许律看着手机，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大家都起哄让他把照片拿来看看，他不肯，最后夏霖从他房间里找出了照片，大家都围了过去，发出一阵阵惊叹。

　　然后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吵吵闹闹到深夜才去睡觉。

　　我半夜起来喝水的时候，发现他们把照片落在了许律窗边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女孩子长得很清秀，笑起来却好看，手里还拿着书，许律搂着她的肩，眼神很温柔。

　　我默默把照片放下了。

　　从那以后，我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有时候学着学着都魔怔了，等我高三的时候，夏霖也被她的小姨接走了。

　　梦之家福利院算是正式落幕了，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虽然以前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此刻这院子突然空了下来，心里就莫名的空落落的。

　　许妈妈也老了不少，她常常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着草地出神，有些时候我也挺怨自己，不会说出一些温暖的话，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

　　这个聒噪的院子一时间变沉默了，许爸许妈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我也是个闷葫芦。

　　于是我慢慢地尝试改变，开始主动和人说话，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就在那样的沉默中，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耀眼的人。

　　高三上期期末，我拿着期末卷子高兴地回家，兴冲冲地推开了门，许妈妈正摘菜，我蹦蹦跳跳的走过去大声喊道“妈！”

　　她猛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我把卷子递到她面前“你看看，我又考了第一，不错吧不错吧，要不要给我奖励，我今天晚上想吃卤鸡腿。”

　　她还有些懵，不过眼里却含着泪，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接过卷子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她才点了点头“不愧是我闺女……真是不错，今天晚上就卤鸡腿。”

　　我亲昵地抱住了她“谢谢妈妈，妈妈最好了。”

　　抱了好一会儿，我才松开，又跑到楼上去“爸爸，我回来了我考了第一……”

　　沉默的院子又因为我变得聒噪起来，许爸许妈脸上也有了笑容，也爱说话了。

　　年关将至许律也该回来了，许妈妈给我买了好几身新衣裳，我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跟许妈妈一起去车站接许律。

　　出门的时候，左邻右舍的邻居都说“许老师你女儿长得很乖嘛！”

　　许妈妈把我搂进怀里笑呵呵的“是……是，长得倒是乖了，可就是不听话，只知道玩。”

　　我立马反驳道：“我今天早上还帮你洗碗了呢！”

　　那一刻我好像是个幸福的人，我也误以为以后会经常幸福的。

　　到了车站，我们等了很久，许妈妈一直在整理我的辫子，到晚上许律的火车才到，那时候正好下雪了，我趴在凳子上看雪。

　　身后就响起了许律的声音：“妈，小清我回来了。”

　　我转过去就看见了许律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已经戴起了眼镜，我转过去，扑进了他怀里甜甜的叫着“哥哥！”

　　我能感觉到许律愣住了，许妈妈拍了拍我的后背，“这孩子……”

　　许律揉了揉我的头“今天嘴这么甜，是不是要害我。”

　　我瞪了一眼他，就放开了他，然后跨着许妈妈的手“今天我和妈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到。”

　　“路上耽误了！”许律打量着我。

　　我接过他手上的行礼“快回家吧，爸在家煮火锅呢！”

　　许律任由我把行礼接过去，我走在前面，可还是感觉到身后灼热的目光。

　　回到家吃过饭，我就去楼顶放烟花了，许律也跟了上来，我手上挥着仙女棒，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照着一旁许律冷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