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迟暮，如今我反复思量着我的一生。那些早逝的青春，　那些失信的承诺，　没有再见的别离，　无法返航的故乡，不能捍卫的信仰　，得不到救赎的遗憾，都让我在午夜梦回时，久久不能释怀。

“孟商，刚刚看背影，我都不敢认你，好像之前见你，都是看你穿学生装。”

宋鹤卿没有了当年桀骜不驯的样子，他笔挺地站着，说话也不像放炮似的了。

我有些局促地拢了拢卷发“这有什么不敢认的，现在这年头，去哪里读书啊。”我笑着看着他旁边穿着得体的女士，一看就很矜贵。

宋鹤卿望着我，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望着我。

“孟商，你常在这里拉琴吗？”

我提着琴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话呢。

他旁边的女士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看出了他的为难，我勉强地笑着“我和宋长官几面之缘，难得您如此挂念。”

他听着苦笑了一下，把头低了下去“孟先生还好吗？”

他身边的女士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宋鹤卿还在等我回答，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带着得体的笑“我父亲……前些年去世了，劳烦你记挂。”

这时，一个常听我拉琴的客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孟商，你又在躲懒了，还不来拉一曲。”

我带着笑调侃了那位客人“这俗话说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就要走，宋鹤卿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恍惚了一会儿，我也回过了神。

和旁边的客人说笑，只是觉得鼻子酸，心就像抽离一样的疼。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我们会怎样遇见，没想到是这样的光景。

晚上歌厅收场了，老板娘晃到我身边“今天那个年轻军官，是你相好的？”

我一边装琴一边回她“不是，你没看见他旁边站着女孩子吗？”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老娘看了多少人了，能逃过我的眼睛，那小年轻啊，是个角色，那眼底心底都是克制。”

我苦笑着“他呀，生性风流，看谁都一样。”

老板娘叹了口气“唉，你呀，就犟吧。”

我看着得意洋洋的老板娘，没再说话，她又戳了戳我胳膊“信不信，他明天还会来。”

果然，第二天，宋鹤卿早早地就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我认得那一身衣裳，是飞行员的衣裳。

我看着他，他远远地冲着我笑着，那笑啊，似乎穿过许多时间，许多光阴才传到我这边来。

回忆弯弯绕绕的，又扑向了我。

那年乱世如麻，记得第一次见到宋鹤卿，是我刚下学回家，他和几个年轻军官在我们家院子里，比试射击。

他们这些人，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如今却公然在我家比试，我心里是不舒服的。

当时宋鹤卿举着枪，他好像已经打出几枪了，但是似乎战绩不佳。

他旁边的朋友发出一阵嬉笑“黄埔军校毕业的，不至于这水准啊，还是昨天酒喝多了，枪拿不稳了。”

我抱着书跨过门槛的时候，响起了几声枪响，此时正值民国二十三年，局势混乱不堪。

这枪声吓得我直哆嗦，他的同伴看着靶子，过了一会儿就鼓起了掌“确实不错，快来还是有些本事。”

我抱紧了书，看见了坐在他们后面的父亲，给他一个眼神，想必这些又是他的学生。

宋鹤卿把枪扔在了桌子上，抬头看了眼我，我也不甘示弱地看着他，他穿着军绿色的衬衣，邹邹巴巴的，一边衣角还翻在外面。

可是脸却长得白净，眉眼深邃，若不是他名声在外，这样看着确实是个翩翩少年。

可事实却是，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衣冠不整地流连于各种秦楼楚馆，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说起话来也是一副吊儿郎当，桀骜不驯的样子。

但是父亲对他很赏识，我真想给他擦一把眼睛，让他看清楚，宋鹤卿这个人。

不过这也没我什么事，我向来不喜欢管这些闲事。

“哟，孟商，下学了，看见哥哥们也不叫一下。”其中一位军官调侃我，我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径直往我房间去了。

说来也奇怪，我跟这几位当兵的都说过话，唯独没有和宋鹤卿说过话，不管是我，还是他，都刻意避免着和对方交谈。

或许他感觉到了我讨厌他，屋子里母亲正在做衣裳，她听到院子里的笑声，翻了个白眼，见着我进去了不由得说了起来“你看你爹，像个什么样子，什么人都往家里领，也不知道家里还有个未出嫁的姑娘。”

我放下书，没有回答她，她向来很看重这方面的规矩，我拿了一个苹果吃着，站在窗边往下看，正巧碰着宋鹤卿抽着烟往上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不由得心慌，立马移开了眼睛往远处看。

母亲抖了抖衣服也站了过来“孟商啊，你看你也到了年纪了，是不是该……”

“今天课业多，我先去看看书，晚饭我不吃了，不用叫我。”

说着我就坐了下来，打开了书，母亲有些生气“你读书，读书就不嫁人了，现在是什么太平盛世吗？读书？能安稳读多久书，还不如找一个安稳的婆家，至少能护着你。”

我低头看着书，不想和她说话，她最近催这事催得紧，连父亲也觉得生气，觉得我喜欢读书是好事，不必早早嫁人。

她气不过，砰地一声关门出去了，我继续看我的书，这时候，我们家的长工吴嫂敲门进来了，她一直是个得体注重规矩的人，做事也麻利，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漂漂亮亮。

不过她每次同我说话，总是有些局促，似乎每字每句都斟酌一番才说出口“小姐，西苑有票送来，是白先生遣人送来的，您看您要去看戏吗？”

她把叠好的票放在我桌子上，等着我回话“去，当然去。”

她扯了扯衣角“好，我这就去回话。”

我看着桌上的票，左下角有人用笔写了个东字，我立马整理了东西，换下了学生装，准备准备就要出门了。

走到楼下正巧碰到宋鹤卿也要走，其中一个人就开口了“哟，孟商，这是要去哪里，让你宋哥哥捎你一程呗，他开车。”

我握紧了包带“不顺路吧，我去西苑看戏”，宋鹤卿披上了衣服，瞄了我一眼，父亲也在旁边说“现在外面乱，还是别出去乱逛了。”

这可不行，我话锋一转“那还是请宋长官送我吧，麻烦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钻进了车子，宋鹤卿没说什么，只是发动了车子，我打开了车窗，这车子里面烟味和脂粉香水味混杂在一起，有些难闻。

“饿不饿”宋鹤卿先开口了，我愣了一下，也客气了起来“不饿，还是麻烦您送我一趟。”

“喜欢听谁的戏？”他又再次开口了，还不等我回答，他倒是先自己答了“今天这个档，是白意，白先生吧。”

“是，是白先生。”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路过歌舞厅的时候，车就被逼停了，站在门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似乎认得这车，摇曳着身段就走了下来“哟~宋小爷，今天去哪里快活呀，怎么还带个姑娘。”

宋鹤卿从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抛给那姑娘“待会儿就回来找你。”

那姑娘接着巧克力，笑得灿烂，摇着扇子走了。

“登徒浪子”我在心里骂着，宋鹤卿也递给我一块巧克力，我接下了“多谢宋长官。”

他笑了“你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个当兵的，也不知道那天就死了，还是叫我宋鹤卿吧。”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开口说话，等到了西苑，我下车就走了，等他车开远了，我才走出西苑，我不是来听戏的，这只是一个出来的借口。

我小跑起来，东边城郊还有一群孩子等着我上课呢，我提着包，跑得飞快，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老师不好找，我虽然大学没毕业，但是教一教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总得让他们认识几个字才行。

我赶到时　，天色已经有些暗，我还以为孩子们不会等我了，可是看到牛棚似的学堂里还亮着煤油灯，我就加快了脚步。

一个眼尖的孩子先看着我了，就喊了起来“孟老师，是孟老师来啦。”

我累得满头大汗，汗都来不及擦，就拿出包里的书和一摞纸，一一分发给他们，这是今天要学的文章，他们没有书，我也没有闲钱去买书，只好讲一课，印一课。

“上一次背的书，我今天要检查。”我打开书，看着坐在石头上的孩子们，他们不由得紧张起来，因为背不出来的，我可是要让他们抄的。

“孟老师，李福说他会背。”班上最调皮的孩子又在起哄了，我看向李福，那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他愤怒地瞪着起哄的孩子，我点了他“李福，起来背，背完了，我就给你巧克力吃。”

“巧克力……”

“有巧克力吃……”

“那是什么东西……”

“好吃的呗”

底下叽叽喳喳就讨论了起来，我朝着李福点了点头，这孩子肯定早就会背了。

李福把背着手站了起来，我示意底下安静，他就小声地背了起来，可能是背得太流畅，他越背越大声，一点没磕巴地背完了。

我拿出宋鹤卿给我的巧克力，在所有孩子的注视下给了他，他小心地接下，放进了自己的小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