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正月二十九日清晨，在浙西南一个人口不多的山区小镇，发生了一场严重车祸，事故造成1死6伤，我的母亲就死于那场车祸，死在一辆未上保险的农用三轮车下，法院最终判定，那个邀请我母亲一起去采茶的三轮车车主因非法载人、非法超车、危险驾驶导致了车祸，占主责并被追究刑事责任。

于是，我母亲成了“最倒霉的受害者”，而我和我的家人们，也就成为了“最倒霉的受害者家属”。因为肇事者就是同一个村子里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们家家徒四壁，恐怕最值钱的就是那摇摇欲坠的土房子和那辆已经被撞得稀碎的农用三轮车。

我不常在村子里，所以我对肇事者的印象就是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经常和我母亲一起干活的女人，事故发生后，我才了解到，她没有什么文化，当初怎么来到我们村子的已无法考究，但她有一个窝囊平庸的丈夫，事故发生直至判决，她的丈夫始终没说什么，一幅与己无关、无能为力的态度，而她的两个孩子，尚未成年。

事故一直由律师在处理，唯一一次谈判也是在法院里与她的丈夫，所以我并未见过那两个孩子，更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是男是女，上几年级，长什么样。

经过漫长的诉讼，法院做了判决，她们一家无赔偿能力，那个肇事的女人最终被判决入狱8个月。

即便没有拿到他们的一分赔偿，但事情显然已就这样尘埃落定，我也开始着手母亲的葬礼。

可就在母亲的葬礼上，却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她窃窃诺诺地站在门外，一双乌黑的眼睛时不时往灵堂里望，也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直到村子里的人提醒，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肇事司机的女儿。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芬，看着瘦小的她我并不能确定她到底几岁，长相普通，稚气未脱的脸上又透露着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

“她妈还在牢里，她可能是来替她妈来上香的吧？毕竟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村中有人替她解围道。

我并不这样想，因为从车祸到法院判决再到她母亲入狱，她们家人从未登门对我和我的家人表示过歉意，她的父亲更是在谈判时毫无诚意，一幅我就这样，一分钱赔不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

“赶紧去吧。”村里已经有人将点好的三支香递到了她的手里。

“这孩子难得有这心，你就让她上注香吧。”也有人劝我。

我望着她，心中动摇，转念一想大家说得也对，至少她还知道要来上柱香，已经比她那自始至终破罐破摔的窝囊老爸强上太多了。

她不安地看了我一眼，我故意转过头不看她，她便走进了灵堂。

然而，小芬刚将香插上香炉，就如同被什么味道刺激了一般，捂着嘴干呕了起来，惹得在场的亲戚们纷纷皱眉。

虽然母亲已经入土为安，但我深知母亲的意外离世对父亲的打击有多大，父亲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母亲离世后更是整日唉声叹气。

我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曾提了一嘴想去考个驾照，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力，我毫不犹豫地带着近六十岁的他去驾校报了名。

父亲开始备考，我也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就这样我和家人们的生活逐渐恢复。

我工作在市里，从市里回到村中要经过三个隧道，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出于对父亲的不放心，我每个月我都回家几趟。

小芬的家就在村口，我每次回家都会经过他们家，偶尔能看到小芬坐在她们家家门口发呆，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打骂声。而这时，我就会撇过头，加大油门，因为每一次看到她们家的任何人，就会勾起我心中的痛，我只愿此生与他们家再无交集。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小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那是一个傍晚，我刚下了班，买了些酒茶如往常一样回村子，目的是为了庆祝老爸顺利考过了科目一。然而车子刚入村，就看到小芬站在马路旁看着我，我们对望着，我能感受到她想跟我说什么，但是想起她在葬礼上对母亲的无礼，我还是加快了油门，在她炽热的目光前一闪而过。

直到我准备出村时，小芬突然拦在我车子前，我慌乱之下立即刹车，好在没有造成大祸。

“你脑子有病是不是？”

我迅速拉了手刹，下了车对她破口大骂，许是因为她们家对车祸的冷漠态度，我积压已久的怨气也一并发泄了出来，各种各样难听的字眼全都被我用在了她身上。

她怯懦地看着我，没有被我的辱骂激怒，也没有开口回应我什么，只是安静地受着，等我骂完了，她忽地往我手里塞了一把钱。

我整个人呆愣住，那一刻，连空气都是凝固的。

她还是没说话，塞完钱就回了家，直到她关上门，我才回过了神。

我抬起手看着钱，没有细数，但估摸着有差不多一千来块。

我内心是抵触的，法院判决书上的赔偿款是二十万，这一千块钱对我来说，我甚至都觉得像是在开玩笑。

我想将这一千块钱扔还给她，但是我并不愿踏进他们家一步。左右为难的我，只好握着钱，回到了车上。

我将一千块钱放在仪表盘上，看了又看，心中五味杂陈。

回程的路上，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我突然意识到，从始至终，我们要的并不是赔偿，而是一个诚恳的态度。

毕竟我们谁都清楚，这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愿意发生的意外。只是此前小芬母亲、父亲的冷漠态度，一次次激怒了我和我的家人，更重要的是，即便他们如此，我们发现我根本拿他们没有办法。申请强制执行又能如何？被限制出行、消费了又如何？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宁愿坐牢也拿不出一分钱的家庭，能有什么可被执行的？一个一辈子都走不出村的人，又有什么可被限制的？

小芬给的这一千块钱，确实让我对她的印象开始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