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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白氅 三 魇蛊
“凤姐姐快请。”戚红绡见凤玉笙进门,匆匆忙忙迎过去,热络地逢迎。
凤玉笙举目四望,见除了宇文骁和洛熹,果真为数不少的大臣都给了面子前来,尤其她最不相安的太师与右相,都赫然坐在上座。
好在赫连祁正端坐在下席。
赫连祁闻声回头,莞尔而笑,示意她落座自己身侧。
戚红绡却坚持拉着她,玩笑道:“姐姐,你我可都是‘天煞孤星’的命,得坐在一块才好呢!”
看似是句调笑之语,又打趣自己,实则暗中要将凤玉笙拉到自己的船上,亦有意疏离她与赫连祁。
凤玉笙扫视一遭,不动声色撇开她,笑道:“那我可更要试试,我这命,能否克得住帝王之家。”言罢走到赫连祁身旁,任凭满席如何浑身上下审视她议论她。
方落座,赫连祁便关切地问:“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凤玉笙不由得身形一颤,如果是梦,他怎会知道自己的伤?莫非他做了与自己相同的梦么?
她定了定神,掀起袖口,让他瞧那一圈淤青,道:“已经上好药了,不碍事的,这样的伤只是小伤,不日便好了。”
她只说了此句,不敢再言他,双颊又不自觉地红了红。
赫连祁点头道:“嗯,那便好了。昨晚打猎时,我簪子掉落,方要捡时,转头却见你直直地要由马上跌下去,定睛一看竟是睡着了。本王赶紧上前想拉你回马上,不觉用力,竟不小心捏出条勒痕来。想来凤大人是平日里办案太过劳累了吧,体质有些虚弱呢。”
原来如此,她小小失望一刻,又稍稍舒了口气。她心里虽待他确实有些朦胧的情素,但倘使果真做过梦中那般轻率的事,委实甚不妥当。
她微微颔首:“多谢殿下记挂。”
赫连祁示意身旁仆役斟酒,温存一笑:“自你为本王肃清妖孽,救下本王那刻起,本王便要生生世世记挂你了,还有何要言谢的地方么?”
这样的话语,全然那个视兰闺美人如洪水猛兽的峻王赫连祁相左,凤玉笙听不惯,又有点羞赧,慌忙移开了视线,兀自盯着绣户外头嫩绿柳芽儿。
“诶呀。”忽觉袖口凉凉一片,凤玉笙回神看时,才知是仆役不小心打翻了玉瓒,洒了自己满袖酒污。
她与赫连祁都未发作时,倒是戚红绡风风火火由对面大步走来,朝着仆役呵斥:“你是如何当差的,这么大的酒杯看不到吗?”满脸是作为店老板对仆从懒怠的愠怒,而褐色眸子深处,闪过不易察觉的诡诈。
“无妨无妨,下回小心些便是了。”凤玉笙说着,不经意地抬头浅笑着想抚慰那仆役,然而她目光触及的,并非预料中仓皇卑微的眼神,甚而并无一丝歉意,而是一对沉静若水,寒意潋滟的墨瞳,唯有的漪澜,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有恨怨,又有温情。
凤玉笙一愕,再看那双眼睛的主人,更是一惊——洒酒的仆役正是昨夜梦中,那个一袭白衣,俊美非常的男子,梦中,正是他掐出了这圈勒痕。假使昨夜真的只做了场梦,那么梦里的人,怎会这么恰巧遇着了呢?
赫连祁见她心不在焉,轻微碰了她一下,问道:“怎么,身子不舒服么?”
“没事。”她轻描淡写,犹自疑问。
“没事便好,姐姐放心,妹妹陟罚臧否有度,会好好责罚他的,”戚红绡笑得明媚和煦如三月春风,手指暗中在宽广的榴红罗袖中捏了捏,“殿下和姐姐好好听戏,今儿这出戏妹妹安排得可是费尽心思呢!”
赫连祁淡笑:“好,戚姑娘去吧。”
“要去更衣么?”他又转头关切地询问。
凤玉笙摇摇头,别开头看戏。平时她颇喜爱观戏的,尤其喜欢推敲个中人生百味,眼下这出戏,她就极喜欢。
这出戏虽颠来倒去只做了个天大的梦,但正应那句“万物从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敢于世上明开眼,肯把江山别立根。”
世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如是而已,迷蒙荒诞之外,或许即是另一方天地。
梦梦醒醒,虚实不分,自己现今不正如此么,如是想着心头反倒平添了几丝别扭。她端起酒痛饮一杯,辛辣入喉,再饮一杯,头中迷离。
她喝得微醺,撑腮看着艳紫妖红的戏服和妆面来回挪移,头颅渐渐眩晕。
脑海眩转时,忽的看见戏子头顶仿佛罩着一团黑雾,愈来愈浓厚,逐步蔓延,凝成巨大的骷髅状。
她以为自己喝得太多上了头,狠命拧了小臂一把,仍旧看得真切,且眼中他们的脸没了浓妆艳抹,仿似一张张白纸,动作都没了灵动轻俏,而是僵直地四下跳动。
凤玉笙登时清醒过来,拍案而起,待看四周,宴席已散,中堂空无一人,她皱了皱眉头,即刻拔腿追出去。
赫连祁即要跟去,此刻许昱师缓步行来,恭恭敬敬捧着酒杯,向赫连祁道:“下官今日还未敬殿下,请殿下赏光。”狡黠的神色,颇透出几分不可琢磨。
赫连祁上下打量他几眼,匆忙灌下去,跟从凤玉笙跑出门外。
“站住!”凤玉笙抽出腰间利剑喝止戏班。
为首的伶人不紧不慢雅致地回过身,削葱根般修长的手指轻点鼻尖,两寸长剔透的指甲闪过诡秘的锋芒,继而樱口微张:“大人是要随奴家到我们戏院一看么?”
凤玉笙没答话,听到身后赫连祁唤自己一句“凤大人”,回过头,未及看清来人,就是一阵天旋地转,黑雾铺天盖地翻涌起来,入鼻入喉,她随之晕厥过去。
…………***…………
“殿下,殿下……”凤玉笙意识模糊,只喃喃念着这一句。
“你醒醒。”她感知到身侧有一个凉凉的怀抱,听见一个颤动的声音喊着自己,一双冰冷的手正用力握着自己。努力想睁开眼,但感浑身麻木无觉,却是不能。
“你醒一醒,心肝儿,你不是想听这种话么,为何这会儿不肯听了?”那个声音颤抖得更厉害,连带着整个怀抱都跟着瑟瑟起来,“你不记着我,好歹该看我一眼啊……”
他凉薄的唇就吻下来,凤玉笙酥麻由唇传出,顷刻间四肢百骸如同血脉倒转,涌汇脑中,微微蹙眉,醒转回来。
醒神的一刹,她却一个激灵险些跳了起来,慌乱后退数尺蜷缩起来抱住膝头。
“你……怕我?”临祭眼眶酸涩,声音幽微飘忽即逝。
凤玉笙深深埋头到臂弯,喃喃道:“抱歉……”
临祭愣怔,心酸,几天前,仅仅几天而已,她还想方设法要听自己的蜜语甜言,如今呢,为何就成了这般。
他叹口气,垂首看明镜般的溪水,却心头一震——十几条拇指盖大小的黄纹红身虫子,正在他双颊的面皮下一弓一屈地蠕动着,时不时把皮肤凸出奇形怪状的血瘤。
他伸手摸上去,木然地任它们拱来拱去。忽的,临祭目光一闪,忙到凤玉笙身旁道:“我中了魇蛊,你要赶紧逃出去,我帮你去找你要找的人。”
魇蛊,顾名思义,为梦魇而生的蛊毒,本身亦是一场噩梦。中蛊之人,须有情伤,执拗于一份难以获得或永远失去的情,忧思难忘以致入魔。随他入魇蛊者,必有他放不下之人,以及他艳羡甚至嫉恨的情敌。
中蛊者,决计会葬在这无边梦魇之中,且爱意愈深蛊毒蔓延愈快。而他所执着之人,唯有他自己甘愿放手,送她与旁人鱼水之欢,方可逃离。
凤玉笙木木地抬起头,惊喜地瞧着他,微启朱唇:“你知道他在哪儿?”
花影柳荫里,她正视着现在丑陋可怖的自己,唇角还隐约有笑纹,如此美好,但俱是因了另外一个男子,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临祭有丝无奈地低下头:“我不清楚,但一定尽力帮你找他。”
凤玉笙心头一阵失落,面现忧色嘟哝起来:“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
临祭不禁问出口:“你这么担心他,是……喜欢他?”
凤玉笙怔住了,不知作何答复,只是两边苍白的脸颊一个劲儿涨红。
临祭似乎得知了答案,反而后悔了,他苦笑出声地呢喃:“你终究还是找到了良人,即便未曾忘了我,总该有这一天,冥冥天定,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
凤玉笙浑然不知,只是听他的语气伤怀,起身要宽慰他几句,然而走到近旁,清晰窥到他脸上蠕动的虫子时,又本能止住了步子。
临祭失措地转过脸,撕下一片衣角蒙住下半边脸。
气息静得可怕,凤玉笙觉察他的黯然神伤,赶忙挑开个话头:“我见过你好看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所以你不必难过,也不用如此,我不怕的。”
临祭眉头舒展开,像是笑了下,继而道:“你不怕,我们去找人,见着我的人,总会有人怕,就如同,”他顿了顿,喉头哽住,“就像人怕鬼一样,怎么能变得了呢。”
凤玉笙连连摆头解释:“不是的,不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并非人都会怕鬼。”
临祭转脸向旁边,默默良晌,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多谢你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去找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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