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小
背景设置
第2章 花鼓女
我十四岁时,还固执的梳着垂耳环髻。
隔壁的妙人告诉我,女子嫁了人就该梳露耳的大发髻,我总是不以为意的向上吹口气让自己的刘海动起来。
龚美见了,对妙人道,“由得她去吧,即便她一辈子这样,还是我的小娥。”
妙人不再说话,抱着胳膊倚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看着我们忙进忙出。薄衫贴着她轻柔的身子慵懒的倚出一道春光,斜斜的拉长在她幽深的院落里。
过了好一会儿,妙人对我道,“娥,要不要随我学花鼓?”
我停了手里的活计,怔怔的看着她,她拥有永恒的笑容,纵使她不再年轻,却独占了一种仿若流水般的韵味,清冷而绵长。
龚美在舅母面前为我争得走进妙人院落的权利。
听说,她曾是北方的贵族,和这条街道上许多南迁的北人一样,为了躲避战乱而来,却与自己的家人失散了。但另一种说辞,是她的丈夫在路上抛弃了她。
不论如何,她来到了这里,却与所有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是从容的,从一点一点典当自己随身的饰品开始,到如今成了暗娼,她依旧穿着我所能眼见最华美的衣衫,吃着我甚至不曾耳闻的美食。从未有人见过她生气,但却有人为了她跳入了锦江。
虽然舅母总是叫她“娼妇”,但她挑中了我,却让我觉着有些荣幸。我站在她满目冷翠的院落中,便仿佛与隔壁的“家”拉开了山长水远的距离。
妙人径直将我引入了她的闺房,那里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她不仅会花鼓,还会锦、瑟、丝、竹之类的乐器。我问她为何偏偏挑了花鼓来教我,她敲着一面不足一尺大小的簇新红漆花鼓道,“因为它最适合谋生!”
我当时并未明白妙人话中的深意,只想着她大约是见我每日被舅母呼来喝去的而可怜我,纵使觉得有些被轻视,还是默默的走上前从妙人手里接过了鼓棒。
学成花鼓对我来说并不难,虽然我不识字,但只需经得妙人口引两遍,再是繁复的曲子我也能可以信口唱来。
不出半年,妙人便说她没有什么再能教我的了,可我在龚美面前却总是装作尚未学成的样子,因为我喜欢在妙人那里,即便每逢她有“客”来,我都要早早躲到别处去,但我依旧觉得比在“家”中自在。久而久之,我心中对舅母的厌恶和对龚美的疏远也越来越明晰可辨。
我刚满十五岁时,舅母终于找到了能够合她心意的媳妇。
曾经有个不知哪里来的瞎子算命老头为龚美摸过一次骨,说他将来乃是“天子脚下石,叩得青云门”,还说他必会有个一品夫人来相配。
舅母从此便常将这话挂在嘴边,她自然不会认为我是那个“一品夫人”,无论龚美如何要求,她从不拿我当做他的妻。而今她为龚美聘的妻正是锦城员外郎家的女儿,虽不是“一品夫人”,但舅母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员外郎的女儿嫁给一个匠人,倒也叫我好奇。
然而当我见到那小姐红盖头下的一角容颜时,一切都了然了,我冷不丁的笑出了声,不为那个女子奇丑的脸,却为舅母的一片“苦心”。
几日相处,员外家的小姐对我的厌恶比起舅母有过之,虽是雪上加霜,但舅母为顾及她的心情,却容我在妙人那里的时间变多,我正乐得如此,妙人却在某一日也不见了。她的丫鬟说,妙人不愿遂了某个“恩客”的心意,翻身入了锦江。
街面上的人拿妙人的身后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说头,员外家小姐也不例外,“抛头露面也就罢了,最难堪的行暗九流的勾当。这样的人死了,倒是大家都清净!”
我正提着水壶往她的脚盆里添水,听得这话不小心将热水倒在了她的腿上,她“哎哟”了一声,抬脚便踹到我怀里,我向后跌坐在地上,水也撒了一地。
一旁默不作声的龚美连忙来扶我,她一把抓住龚美的后襟,怒道,“你当着我的面尚且这样护她,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和她相好呢!是不是三天摸不着就恨透了我,早知这样娶我作甚?”
她的声音一起,舅母就撩帘进来打我。我下意识的伸手挡住了脸,舅母顿了一顿,提着我的后衣襟便往柴房去。
一顿打是免不了的,舅母还在嘴里怪我,“早和你说了,没事别在他们面前晃荡,你偏是不听,还舔着脸往里面凑。岂不知登堂入室的是妻,下堂伺候的是妾……”
我蜷缩在柴房的墙角,凭她打的再狠,也不吭一声,只管将脸埋在合抱的双臂中,她偏要把我的手臂扒开来,我宁是不松手。
舅母打累了,叉着腰还骂,“真是有样学样,跟着那死娼妇也学的要脸要皮的……早知你是个祸害,还不如当初把你一起扔到江里,随你那死鬼老娘去了!”
提到娘,我突然撒开手抬头看舅母,她迎着我的眼神竟然瑟缩了一下,但立马一棍子又冲我的脸面劈来,我连忙低头,棍子扎实的落在了我的头顶,不多时一道浓稠的血液顺着我的额心淌下来,我的脸仿若被血痕劈开了两半。
舅母扔下手里的棍子走了,我听见她到屋里和员外郎女儿好声赔罪,“她从小无知无识的,就是个火柴棍子楞木头,便是做错了什么,你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自有我这个当娘的来教训她。一次教不好,就两次,多打几次,也不怕她不聪明。倒是你身子娇贵,还当少着恼才是……”
那边屋子不多时就静了下来,静的整个院子里仿若只听得到我一人活着的呼吸声。我伸手抚着脸上的血痕,不知何时竟干了,仿若一道结痂似的巴在脸上。我用指甲去抠,血腥味的粉末在月光下竟有了胭脂的颜色。
胭脂,我从未用过胭脂,员外家的小姐陪嫁了许多胭脂,我不稀罕一看,但妙人妆奁盒里那胭脂的香味却总在我心头萦绕不去。那鲜红的诱人之味,仿佛比我的血更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吸引。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长大对我而言不仅是一个眼神之间能够捕捉到渐渐衰老的舅母不敢直视我容貌的仓皇,还意味着我开始想要为自己活。
一个月后,身无分文的我在夜里背着花鼓离开了“家”。我径直走了很远,直到龚美追上来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即便回头也看不到那里的屋檐。
龚美挡在我的前面,他高高的个子背着月光,将我的身躯裹在了他的影子中,我们面对面沉默了许久,他忽然牵起了我的手,我惊慌的想要抽回手时,他却拉着我依旧往离开的方向走去。
与他并肩一处,我方才见到他背后的包袱,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没完没了的哭了起来。龚美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撕了点塞到我嘴里,我停了哭声吃一会,吃完了继续哭,他又撕一点塞到我嘴里。如此反复,馒头吃没了,我也哭累了,他便背着我继续走着。
一念锁秋说:
有些参考文献说刘娥当年学的是鼗鼓,这里采用花鼓的说法,一来避开鼗鼓的宗教属性,二来花鼓比较接地气。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私密言情”,更多深夜读物等你戳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