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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我是褍朝护国将军独女,也是献给敌国太子的贡品。
爹爹和长兄在殿前长跪不起。
他们说,宁愿满门战死,也不愿送我给他为妾,苟且求和。
他不过是我江家最卑贱的一个战俘。
他怎配。
1
我从闺房醒来时,厅堂里已嘈杂一片,怒骂,不平,隐约还有人在哭。
我走出去,看到是宫中宣旨的太监来了。
爹娘和兄长们跪在地上,坚持不肯接旨。
祖母更是已经哭瘫在丫鬟怀中。
太监捏着嗓子刻薄辱骂江家不忠不义,要置万千百姓于不顾。
他说,能以一女子进贡敌国,便换褍朝太平百年,是我的荣幸,江家该感激涕零。
果然,是季景来娶我了。
从江家战败,我便料到这天,可临到头仍觉得轰然坠入冰库。
我强撑上前,双膝跪下,深深伏地,恭敬地举起手。
太监娇哼一声,耀武扬威,赏赐般将圣旨放入我掌心。
最沉不住气的三哥先站了起来,他冲我吼:“江伏夏!你疯了吗!”
我把圣旨紧攥在手中,指尖几乎撇断。
不敢回头看家兄,只得藏住酸涩与哽咽,垂眸低问。
“三哥,江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难不成要为了我抗旨谋反吗?”
“有何不可!那等贱奴,嫁不得!”
三哥疯起来什么都敢说。
我想忍住的泪便再也难忍的落下。
2
如何谋反?
如今的江家,在这朝堂是连条狗都可随意欺辱的对象。
爹爹和长兄们在前线败给敌国的铁甲军,褍皇大怒,下旨废了江家军权。
褍皇全然不在乎,与季景打了这三年硬仗,我的爹爹失了一条腿,我的大哥瞎了两只眼,我的二哥重伤至今未醒,三哥一截空荡荡的袖管永远不再接得回手臂。
曾经不可一世的江家军,根本战不得了。
所以,当季景放话若我与之和亲,便肯撤兵止战时。
褍皇受宠若惊,大喜过望。
他下旨命我即刻启程到辽东侍奉,还卑贱地赔上了三座边境攻防要城。
所谓嫁妆,好是心诚。
爹爹夺下我手中圣旨,和兄长们急急入宫面圣,他说定不会让我嫁给季景那个战俘。
可褍皇急于讨好势如破竹的铁甲军,他连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给我。
爹爹刚走,皇上的禁卫军冲入家门,将我强捆上了马车。
季景给我的报复,竟是连爹爹和阿兄们的最后一面,都再见不得。
马车奔的飞快,京都二字越变越小。
我着喜袍,坐在红绸挂满的嫁车内,触目皆是旁人儿女最期盼的喜字。
太刺眼。
我怎么都不会忘记季景曾经如何掐我脖颈,贴我耳边一句抵死缠绵的等他来娶。
我浑身颤抖,痛哭到吐,一口腥血溅在合欢服上。
季景,你赢了。
你把江家施在你身上的恶,千倍、万倍的都还了回来。
3
初见季景,是七年前。
褍皇派江家出兵关外,开疆扩土。
年少的季景作为辽东太子亲征御敌,却撞在了江家设好的圈套里。
除了季景。
他们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那是我第一次跟着父兄上战场,我告诉爹爹,我要他抓来辽东的废物太子做我的战利品。
爹爹自幼宠我。
哪怕江家从不留战俘,也为我破了例。
季景就成了活捉下来送给我的战俘。
我看着他全身是血,苟延残喘跪在雪地上的样子,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他与父兄这种长年征战的人不同,他皮肤很白,紧抿的唇溢出腥红血迹,有种阴柔的俊美。
他身形清瘦,脆弱得像皮影戏里的纸人。
我甚至想,也许都熬不到回营,他就会断气。
可他竟撑住了。
那个囚着他的马车上都积满了厚厚一层雪,他靠着铁栏缩在那里,整个人几乎被雪掩埋。
他的头上也白了一片,长睫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晶。
可他就那样用一双漆黑的眼,一直死死盯着我。
“你看什么?”
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浑身不自在,二哥骑马上前,鞭子长眼般从笼子的缝隙抽在他身上。
我看到他痛得浑身一颤,窸窸窣窣的白雪从他身上抖下来,染上斑斑血迹。
“还敢看?”
二哥挡在我前面,再次抬鞭。
“别,二哥。”
我急忙拦下,我只是第一次跟来战场有些得意忘形才要了他,并不是有意辱他。
我有些畏惧的从二哥身后悄悄看向他。
却发现他已经别过头闭了眼,像是昏死过去。
4
季景昏睡了很久。
军医每每看了都叹气摇头。
我每日都会去探探他的鼻息,微弱,但温热,总是搔得我指节痒痒的。
说实话,洗干净后,季景是我见过最堪称一声美的男子。
他不睁眼,我便大胆。
有时候我会用指腹轻轻描摹他笔挺的鼻梁和挺翘的绒睫。
也会把一点胭脂涂在他苍白的薄唇上。
比我涂上还要好看。
后来爹爹也来看过几次,他说我军大胜,马上要班师回朝,劝我把他扔在这里。
我不肯,这里天寒地冻,他一夜都熬不住便会彻底冻死。
我问爹爹,要不把他送回给辽东。
爹爹摸着我的头说,辽东一族以战为荣,以战为尊,他们绝不会容忍一个被俘过的耻辱存世。
送不送回去,也无异。
更何况,季景被俘的消息早已传回辽东,无人曾过问他。
弃子死活,哪有人在乎。
立他为储,不过是站前擂鼓,蛊惑军心罢了。
太子亲征,说来好听。
我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没过多久,他便醒来。
我记得他摔跌下床,苍白着脸跪在我面前,说不想曝尸荒野成为孤魂,愿跟我回朝为仆、为奴。
只求我留他一命。
当时的我只顾感慨他命运不济,身世可怜。
却忽视了他眼睛望过来时,明明藏着令人胆颤的冷漠,周身散着胜过疆外冰川的孤高。
季景,从一开始就是如狼似虎的来到我身边。
5
回到褍朝,我才知道战俘是连个奴仆都不如的身份。
季景手脚带着沉重铁镣,却还要每日在军中喂马、除草、搬粮、修箭,甚至堆积如山的兵服都要他来洗。
无论是谁,无论为何,就连路过的猫和狗都能随意咬他、吠他。
喝醉的将士们为报死在他手中的同袍之仇,总是打他。
连大哥都是默许这种行为的。
他们逼迫季景蒙上双眼跪着,将污秽盆子吊在他头上。
他们比试射箭,谁射断季景头上吊桶的麻绳,谁就可喝上一大盅好酒。
我并不从军,上战场本是任性,没有江家将士们的愤恨,反而觉得季景很是可怜。
我去喊大哥来救他。
连拖带拽将大哥带到射箭场时,却恰好看到明明跪好的季景突然挣动身子,本该射麻绳的箭直接穿过了他的肩膀。
我吓到了。
惊呼着扑过去,慌忙将他扶起。
他就着力气便依在我身上,头枕我肩,一声忍痛的低喘就放肆的哼在我耳边。
热气轻轻抚过我的耳蜗,他凑近的气息慌乱又颤抖着撩拨我的发丝。
我霎时僵住,想推开他。
可一动,他就拧眉颤抖,低吟痛哼,血更是从他掐着伤口的五指缝里汹涌流出。
我不敢再动,红着脸,也红着眼,将他稳稳抱住,任由他的血沿着肩膀湿透了我的胸口。
季景,你啊,你好手段。
6
之后我便总找理由跑去兵营练枪,大老远把他从将士们身边喊来给我端茶倒水。
说是倒水,可我一个时辰都不喝一口,大部分时间他都只用晒着太阳、无事可做的坐在树边。
我是将门嫡女,他是卑贱战俘。
立场不同,我能为他做的其实不多。
只有用这种小心思换他难得休息。
可他不老实歇着,反而总是眼也不眨的盯着我看。
他不要脸,说看我,是因为我有些好看。
他夸的好看,总是比父兄们夸得甜腻很多。
我臊不过。
拿枪指着他,说要教训他,命他起身陪我过几招。
他起身,摇头说他不会使枪。
他骗人。
在初见他的战场上,他单手骑着飞奔的战马冲入我视野时,手中擒着的就是一柄樱红长枪。
鲜血在枪锋汇聚成线,一滴一滴快速掉进泥地中。
他不仅会使,还使的很好。
他靠那柄枪扎伤了三哥的肩,甚至将三哥挑落下马。
我不容争辩,斩了他的镣铐,枪尖刺向他脖子,可尖锋轻而易举就划破他脖颈,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你怎么不知道躲!”
我气急。
他不答,反而突然上前一步。
错过枪锋削裂了他麻木粗衣的领口,隐约敞出他削瘦的胸骨。
他抬手转瞬便夺了我的枪,樱枪在他手中灵巧如蛇信游走,直冲我来。
我受惊后退,不慎要被石头绊倒。
他的枪锋掉转,疾步上前一把将我搂回怀中,温热掌心隔着衣裳贴在我后背。
我们紧紧相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裂开的领口撕扯的更大了,他的心跳每一下都颤在我心尖。
我仰头看他,见他耳廓竟在阳光下烧的发粉。
“你以后不如让我教。”他故意扭开头,声音暗哑:“他们教你的,根本不好。”
技不如人,我脸腾的烧红,冲他哼了声便去抢。
“你才管不着,我学得可好了!”
他难得神色有笑,松开我躲了一步,竟把枪背在身后去逗我。
可只是一瞬。
我三哥便看见了,他恨季景的枪,恨季景持枪,那让他想起战场上跌马的耻辱。
我试图拦,没拦得住。
那天,军棍从早打到晚,把季景碰过枪的手,生生砸断了。
他以后再也用不了枪了。
可双手,也再不用上那碍人的沉铁镣铐了。
7
回头去看,才恍然大悟过去种种,皆是他阴谋诡计。
亏我以为害他折了手,自责难当,不敢再去看他。
也不肯再跟三哥说话。
三哥每日换着法哄我逗我,也怪过我竟为了一个战俘就和他闹别扭,是胳膊肘往外拐。
是女儿大了留不住。
爹爹瞪他,他才讪讪闭嘴。
我那时不过豆蔻,哪里懂得感情是何物。
听三哥那么说,却也动了心思。
愤恨回房,我走来走去定不下心,我怎么能倾心季景,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战俘。
更何况,他在他的家乡,是有一个深爱的女子的。
我允他回褍朝时,他换下了辽东的衣服,所有物件、配饰都被扔了,只有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包。
他攥着不肯扔。
哪怕被打的浑身是血,他都护在身前没松过口。
我觉得他可怜,要远走家乡,受苦受难,心爱之人的香包可能是他唯一念头。
便求爹爹,答应给他留下这么一件贴己物。
后来我每次见他,都能看到那香包被他妥帖放在身边。
我若倾心一人,必是要他对我全心全意的。
季景,绝不可能。
我烦恼很久,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十几日未曾再去见他,自己也日渐消沉下来。
最后还是母亲劝解了我。
她说傻丫头,你只是愧疚,季景是你带回褍朝的,就像是捡来了一只受伤的小野狗。
既然把它捡回家,便觉得它是你的,总会偏心些。
与爱无关。
我那时只觉得娘亲说的有理,把他当做小狗,便没了负担,全然没顾娘亲在身后的担忧。
当时的我。
像是终于找到理由能把小狗带回家,好生养在自家后院的傻子。
为了不让他流浪,不让他受辱。
满心欢喜。
8
我跑去找他,发现他因为胳膊断了,戴不上手镣,被换成了拴在脖子上的铁链。
还真跟小狗一模一样。
我笑了好久。
直到他忍不住的有些恼,我才憋住笑转了身。
将他铁链那一头从木桩上解下来,一圈一圈绕在我的掌心。
就像对待后巷那些流浪狗一样。
我把他从军营牵回了家。
“你以后就只是我的,其他事你都不用做了,军营也不必去,就住在我家里。”
他先是听愣,然后轻轻嗤笑出声:“你只是个女儿,这么大的事,你也说了算吗?”
“当然啦,你以为我们褍朝跟辽东一样重男轻女吗?我们历史上有很多女官、女将,哪像你们呀,太子都能随便用来祭军旗,要是女儿怕都活不到长大......”
季景脸上的轻笑慢慢落平,神色落魄了很多。
我自知说错话,哄狗般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发。
他未躲开。
那之后,我昭告天下,不许别人再欺辱他。
我开始把家里吃剩下的饭菜糕点统统拿来给他,三哥刚要吃的玫瑰糕我都恨不得直接抢走。
我还用旧棉被给他在柴房铺了窝,又买了许多新衣裳打扮他。
他一开始会抗拒,后来也随意我摆弄。
我不再抱后院厨子们的黑狗敦敦,反而抱着我亲自捡回来的小狗季景,讲我那些没人可说的少女心事。
从今日多吃了两口糕点肚子肉又多了一点,到明日我要去和偷偷骂我是莽夫之女的相府小姐绝交。
他通常不会理我,更好,我放心大胆什么胡话都说。
有时候,我也会笨拙的学世家小姐那样化好妆,拿着两张不同色的唇纸问他哪个好看。
他总是说:“都好看。”
“那这条裙子和上一条裙子,哪件好看?”
“都好看。”
“那你说说,上一条是什么颜色的?”
“......”
到后来,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我做什么都忍不住想牵着他一起。
一开始牵铁链,后来便牵手。
他的手很大,很糙,但很暖。
前院、后院、厨房、马厩、屋顶、树上......我们哪里都去。
“怪不得后院的厨子们那么喜欢敦敦,谁养的谁心疼,我也好喜欢......”我恍然大悟,却在脸红中噤了声。
“喜欢什么?”季景很少接话,这句他却没落。
“喜欢敦敦!”
“那你牵敦敦去玩吧。”
他作势要转身,我急忙将他从脖子垂下的链子攥紧,握在掌心正中。
铁链被绷直,他被迫向我弯腰低头,凑我更近了些。
我哼了一声,摇摇手上的铁链:
“才不呢,我就要牵着你,你是我养的,这条链子可只有我能牵。”
......
我其实更想牵他出门的。
儿时兄长们忙于征战、练武,家中女眷更是只有几个,从未有人陪我逛过集市、看过烟花、走过河道、爬过桃花山......
可爹爹不许我摘掉他的铁链,也不许我带他出门,父兄们都在提防他。
他们说,他太乖顺,很是可疑。
可我观察了许久,他从未逾越过半分,更多的时候像个木头桩子,辨不出喜怒爱恨,也从未向我求过任何。
哪怕铁链将他脖子磨破又结痂,结痂又磨破,一圈伤层层叠叠,发了脓,流着血。
他也从未提起。
等我发现时,他已经感染发烧,差点丢了命。
原来愧疚这种感情,也会让人哭个不停。
我趴在他床边哭到睡着。
我梦见,他伸手轻轻擦掉了我的眼泪,一遍一遍摩挲我眼角。
他指尖温热,动作却僵硬,又真又假,辩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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